無以名狀

氛圍總轉瞬即逝,只盡力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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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飞鸟(上)

*iwsk  纯属虚构


(1)

他正站在全世界最高的地方。

这么说是因为目前他的全世界只是一座小城。

这个小城有且仅有一个车站,从这车站搭上巴士去县内需要三小时,从县里坐新干线到达东京需要六小时。小城里只有三辆公交车,几乎没有出租车,因此大部分人在无一建筑物的街道通行时,他们都开车或走路,或者说只能选择开车或走路。

就是这样一块似乎已经被遗忘了的土地。他的全世界原本不是这块土地。

他从东京搬来这个小城,已经快一个月了。父亲和母亲分开后就带他来到了这里,他从小听到这个地名只知道是父亲出生的地方,却从未想到有一天他岩本照真的要在这儿生活。他们住在从前爷爷奶奶的老房子里。搬来后,他和父亲争吵,逃出家门,又因为连便利店都找不到只能再跑回家。向呆在这个小城里妥协后,他又向连网络环境都时有时无的家里妥协,同意去上学。

这学校不大,总共只有三栋楼,但也能算上是这小城里最大的高中,学生数比岩本在东京读的那个大约少一半,其中岩本是这一届唯一一个从东京转校来的,这也就意味着他成了被围堵找事的新对象。后来发生的事证明,小城里的不良高中生们显然选错了对象。岩本转来三天后,再也没人敢惹他,与此同时,也没人敢再接近他。岩本不觉得一个人有多么孤独,只是有些无聊。这小城里完全没有高层建筑,于是他私自认定学校第三栋楼的天台是整个小城里最高的地方,站在这个天台上,就能看到最远的距离。

这一刻他就站在这里。

他分不大清东京应该是在哪个方位,但他决定选定一个方向就长久的远远的遥望,想象天的尽头就是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城市,而母亲正在那儿的某个办公楼里工作着。尽管这块土地是被走在涉谷街头的那些年轻男女、被银座商场里提着LV手袋的阿姨、被品川车站走出来的上班族们,也被母亲遗忘了的。

今天很晴朗,天空似乎离得很近。岩本甚至产生一种幻觉,只要他努力地看,就真的能看见东京,如果眯起眼睛,似乎还可以看到已经渺小的只剩一粒尘埃大小的东京铁塔。小时候母亲喜欢带他去玩,他对东京铁塔的感情要比对天空树多得多。

“喂,那里看的可不够远哦,要上来吗?”

突然传来的声音让岩本猛地站直身子。他还没在天台遇到过谁——这里是上了锁的,只是可以凭蛮力把铁门拉出足够一人通行的距离。他自信这学校里没人可以有这么大力气的同时身体又能钻过门缝,只有搬来这小城后瘦了十斤的他能做到。

确实像是见了鬼了,他环绕四周,空旷的天台上没有第二个人。

“在看哪里啊,抬头抬头。”

那鬼给他发号施令。他抬起头才反应过来,没错,他一直知道却忽略了的,天台上有个已经废弃了的烟囱,树立在入口处的房顶上。如果要深究,这小城里最高的地方应该是那个烟囱的顶端。岩本从一开始就明白那地方除了鸟谁都上不去,退而求次地将天台作为了自己心灵的依靠。然而此刻,那个除了鸟之外谁都上不去的地方站着一个人,不是鬼魂,确实是一个人,穿着本校的黑色校服,正低头看着自己。

“你……”

岩本没说出话,因为刚好刮过一阵大风,一半进了他的嘴,他的下半句话就转变成激烈的咳嗽。站在烟囱上的人看着他的样子哈哈大笑,黑发和校服外套被风吹的呼呼摇动。

咳嗽过了,岩本左右打量那个烟囱:“你是怎么上去的?”

“你猜猜。”那人坐下来,两条腿悬在半空,前后的晃。

“我怎么知道,这他妈只有鸟能飞上去的地方。”

那人笑的更开心了:“bingo!我会飞的。”

岩本皱着眉毛,他作出这个表情,但并不真觉得烦躁或生气。他的人生已经从搬来这鸟不生蛋的地方的那一刻起进入冰河期,他急需一些新的刺激,一些让他生活泛起涟漪的东西,这些包含一个坐在烟囱边说自己会飞的怪异高中生。

“那你现在表演一下给我看看。”

岩本想知道这人会找什么理由搪塞自己,他做好了打嘴仗的准备。

“好啊。”

然而那少年完全超出了岩本的预想,他突然双腿一收,直直站立在烟囱边缘,一只脚伸出去,悬在半空。

岩本的大脑空白了,只有一个想法出现——这个人会死。

“危险!”

在那少年向前倾倒,往下跳的一瞬间,岩本冲了过去。他没想在这个自己牺牲了也只会上地方新闻的小城里做英雄,只是当看到有人在面前跳下来,身体里每一滴血都推着他,让他去救下这个刚见面还没五分钟的人。

耳畔的响声是岩本手臂撞在天台的水泥地面上发出的,他觉得自己的骨头可能断了,腿也生疼,本能让他那只也许是断了的胳膊抱着怀里的人,一只手还保持着护住那人脑袋的姿势。

“疼……”岩本嘶嘶的哼出声音。

“你,你还好吧?”怀里那个人哧溜一下站起身,又哧溜一下蹲下来。岩本睁开眼看他,他似乎毫发无伤,反倒关心起自己这个刚救了他的英雄。

“你还好吧?”岩本反问。

“我没事,但是你刚才突然冲到我的落脚点来,吓了我一跳,就没能安稳落地,可能是砸到你了。”那人说话的语气仿佛在讨论电视上某个跳高比赛一般平淡,岩本再次怀疑起眼前此人的精神状况。

“你刚才、你刚才是找死吗?从那上面跳下来……我的胳膊……”岩本站起身,他扶着手臂,决定立刻跑一趟医务室。

“不是你让我表演——”对方瞪着眼睛,一脸无辜。

“我是那个意思吗?”岩本是真的感到烦躁了,本来想着生活能泛起点涟漪,没想到是掀了个巨浪。他在放纵自己的精神之外却格外珍惜自己的肉体,每天都坚持锻炼——他可不能失去一条手臂:“我去医务室了。”

拖着同样发痛的脚踝,岩本朝着天台出口挪步。

“你叫什么名字啊?”那男生还在追问。

岩本头也不回的摆摆手。即便这学校的学生少得可怜,他也不愿意再遇到这家伙了。



(2)

岩本如愿以偿的一个多月都没再见到那家伙。

准确来说,这一个多月里至少有一半时间,他都打着石膏,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坐在教室里。平时就离他三尺远的同学恨不得以他为中心画圈与他隔离开,岩本知道他们大概都以为他是参与了什么黑道火拼才会受伤,而他却在庆幸自己只是被那家伙砸到骨折,胳膊还没整条断掉。

他不敢上天台,是因为怕遇到那家伙。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会飞?一个多月里岩本在学校里都不敢怎么抬头,生怕见到最高处那个烟囱边出现个人影。

不过如他所愿,一直到他胳膊恢复、又开始心思活动了为止,那人都没再出现过。

终于岩本开始觉得奇怪了。这学校的学生少到什么程度,他入学以来两个月就记住了几乎全年级人的脸,也差不多看熟了至少三分之二学校里的人。有的人一天里能在走廊和岩本相遇三次,可是那个自称会飞的家伙却自从烟囱事件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难不成他真的是鬼?岩本从来不信鬼神,他宁可信自己的三角肌腹外斜肌肱二头肌。但那家伙一天不出现,他一天天变得迷信。终于他宣告投降,翘课跑去天台。天台那扇锁了的铁门仍如往常,他用了点力气将自己挤进去。没人在。岩本鼓起了十二分的勇气抬起头去看烟囱,那上面也没有穿着黑色校服的身影。

那家伙真的不存在吧。手臂石膏也卸了,自己无人所知的英雄行为连最后一点痕迹都消失殆尽。岩本决心真的把那当作一个梦,回到自己每天在天台远望东京的冰河期。

就在他一脚踏入自己一个人的冬天之前,校园祭开始了。


岩本说不上喜欢校园祭。

在东京的时候,从初中到高中,他永远是社团的主力军,所有体力活几乎是理所当然地会被分派给他。对他来说,做那些苦活累活也似乎真的是理所当然。离开东京前的最后一次校园祭,他被社团派去搭建活动台。在体育馆忙到晚上,他搬完最后一个箱子,坐在光滑的木地板上休息。社团里一个不怎么说话的女孩走过来,给他递了瓶水,他道了声谢,女孩坐在他身边问他,岩本君喜欢学园祭吗?

他看着灰白的体育馆天花板,想了想说不知道。

“那你做这些这么累的工作,会觉得开心吗?”

他喝了口水,又想了想:“不知道。”

因为自己消耗了体力,就像是已经为学园祭和社团付出了努力,就像是已经为所谓的青春燃烧了一般——似乎出发点是自私的。可是这么说来,每个为了学园祭忙前忙后的人,都是自私的吧?

只是在这个小城,岩本不再需要自私。他没有参加任何社团,他不需要为任何人付出努力,他只是日复一日的站在天台,遥望东京,或者低下头看着楼下跑来跑去忙着准备校园祭的学生们,又或者抬起头看整个小城最高的那个烟囱。他竟然开始模糊的抱着一分期待,希望那个被当做梦的身影再一次出现。


学园祭当天的整个上午,岩本都呆在天台。他知道那些学生都怕他,他也懒得去应付那些眼神。

他们和我不一样。他望着看不到头的天边,心里是这么想的。他想象有一台摄影机对着自己,一个大镜头里是自己的侧脸,随着一个转场,东京的母亲正在忙碌着。他想象这电影注定有结局,那结局必定是自己踏上回东京的列车。

下午是在学校礼堂的集体活动,有几个社团都会在礼堂演出。舞台下的椅子都已经摆好,岩本随便挑了个不显眼的位置坐下。有几个人走到他身边,一看见他的脸就忙着找了别的位置。岩本抱着胸,目不斜视地望着还空荡荡的舞台。他身边有两个位置,直到开场前都是空的。

下午三点,表演正式开始。

音乐社的演出是几个人拉三味线。岩本想到在东京参加的那唯一一次高中的校园祭,音乐社搞了场古典乐演出,从指挥到大提琴到小号一应俱全。他盯着那几个拉三味线的学生,心里涌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接下来是魔术社,那更是一场灾难,岩本咬着自己的手指,生怕一不小心笑出声。还不如偷偷溜去天台,他琢磨着在下一个演出开始后就弯腰离开。

“下一个是由舞蹈社带来的芭蕾演出。”

岩本在东京时一直在舞蹈社,为了这点联系,他决定多看三十秒再走。只是这小城高中的水平怎么能和东京相提并论——芭蕾?开什么玩笑?就你们,你们会吗?他几乎觉得自己是施舍这三十秒。

破旧灯光设备昏黄的光线下,十几个穿着五彩缤纷如同鸡毛掸子般服装的人走上舞台,大多是女生。大多?岩本眯起眼晴,是的,里面还混了个男生,那应该是个男生,因为那张脸他还记得——“我会飞的”,“你没事吧?”“你叫什么名字?”——人一生能做几次英雄,岩本怎么能忘掉自己牺牲手臂救下的人。他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那个消失的少年不是鬼,那一切不是梦,这一刻他分明在舞台上,穿的像个打翻颜料罐的公鸡。

岩本终于不再迷信,可以专注眼前注定拙劣的演出。

舞台上的人开始转圈,很明显,他们的水平参差不齐,有的人转起来连脚尖都不立着,纯属滥竽充数。有的转的还行,可以跟着音乐节奏旋转——他也是转的好的,或者说,他是转的最好的,他的水平和其他人根本不一样。岩本惊奇的盯着那家伙完全立起的脚尖,每一次踩准了音乐节奏的停顿,以及姿势极其标准的手臂。

这家伙居然会跳芭蕾,岩本莫名地想笑。

转圈结束后,音乐突然变调,刚才的古典乐变成了快节奏的嘻哈乐,台上的人开始跳起街舞。这次大部分人都还勉强可以,当然,在岩本看来只不过是一些基本舞步。那家伙已经被淹没在队形混乱的人群里,几乎找不到。就在岩本开始觉得无聊,准备伺机溜走时,突然有几个高大的女孩聚了起来,她们蹲下身,都伸出手托举起一个人,其他人也都停下舞步,远远的散开来。

是那家伙,黑色的短发,他背对着观众,被手臂们高高地举起来。即使只是被手臂支撑着,他却站得笔直,就如同他站在烟囱边时一样。

台下的学生叽叽喳喳说起小话,台上唯一的那个男孩太过奇异,空气里有根弦,每个人都意识到要发生些什么了。

嘻哈乐随着高潮逼近,突然转变为高昂的古典乐,就在那一瞬间,女孩子们一齐抬起手臂,那黑色短发的身影高高向后弹出,腾空跃起——

有那么几秒,他停在半空,头朝下的打量着台下所有人。

那根弦应声而断,所有声音都停了,礼堂里黑压压的人们仿佛一起倒吸了一口冷气,以至于空气也不复存在。

在那其中,岩本还能呼吸。他看着他,没有意识的开口。

“原来你真的会飞。”



(3)

岩本回家后反复梦见那个身影。梦里他一次次腾空向后翻跃,从两米高空轻盈落地,竟然没有什么声音。岩本清楚地看到他谢幕时的脸。整张脸微微发红,眼睛亮的可怕。那张脸在他梦里出现了一整晚。

那之后的节目岩本都不记得了,他想大概其他人也和自己一样,在看过那样的表演之后,只能在脑子里反复播放那一跳。直到学园祭结束,岩本也没鼓起勇气问别人他的名字。第二天的社团活动时间,他偷偷摸摸跑去舞蹈社的门口转来转去,教室里有几个人,稀稀拉拉的,没有他。一个染了头金发的女孩冲出教室,差点撞了岩本满怀。

女孩看了岩本一眼:“找谁?”她语气很差,岩本却意外的开心,她竟然不怕他。

“你们社团,学园祭的表演很不错。”

岩本自认为找了个不错的开头,女孩却皱起眉,一脸警戒的看着他:“你也是来找茬的?”

“什么?”岩本迷惑起来。

她双手叉腰,岩本这才注意到,她是当时担当托举的高个女生中的一个。台下的她不跳舞,乡下辣妹的样子就立刻展露无遗。

“我是不会告诉你佐久间在哪的,你们换个人吧,别总盯着一个,我看不起你们。”女孩丢下这句话就跑走了,与岩本擦肩而过时还不忘狠狠撞了他一下。

岩本摸着被撞痛了的肩膀,他并不生气,反倒好奇起来。第二天他又按时到了舞蹈社,昨天的女孩隔着窗户发现了他的身影,立刻冲了出来。

“我昨天说的话,你没听见?”

“我也许长得很凶,”岩本尽量保持着脸上自认为礼貌的微笑:“但我并不是这学校的不良,我从东京到这里还没多久——”

“啊,你就是那个东京来的?”女孩打断他的话,脸上浮起一丝讥讽:“听说你打架很厉害,打了那么多人,你却说你不是不良?”

“不管你怎么想,我都不是你想的人中的一个,在这学校,我一直是一个人,这你应该知道的吧?”

女孩脸上的表情淡下来,她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所以呢,你来干嘛?”

“我只是觉得你们社团跳舞不错,所以——”“你别告诉我,你就是为了说这个来的。”女孩再次打断岩本的话:“你到底要干嘛,直说吧。”

岩本突然有点窘迫,他想找个借口,却发现哪个都很不适合。

“我是想问,那个从高处后空翻的男生的名字。”他终于老老实实的回答。

这话比岩本预想的掀起了更大反应,女孩瞪起眼睛,一步逼近岩本:“你还敢说你不是?”岩本连忙退后两步:“不是什么?我只是想知道那个人的名字,我之前救过他。”听到这话,金发少女的表情忽地缓和下来,几乎像是换了个人:“你从他们手里救过他吗?”

“不是,他从烟囱跳下来,我救了他,还摔了胳膊。”岩本不明白女孩的意思,疑惑地回答。

“哦……”女孩的眼神冷下来:“这么说,你确实不认识佐久间。”

“佐久间?”

“嗯,你问的人的名字。不过,不管是你想找他要你胳膊的赔偿金也好,还是要他向你道谢也好,我劝你还是放弃吧,他不怎么来学校的。”

岩本终于找到了所谓鬼魂消失一个多月的合理解释,他忍不住点头:“这个我发现了,那,我到哪里找他呢?他会偶尔来参加社团吗?还有,他为什么不来上学?”

女孩眯起眼睛,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岩本:“你不明白,就不要乱问问题,我不知道你安不安全,所以我不会说佐久间在哪里。至于他为什么不来学校,我没必要告诉你,不过,我可以给你个提示。”

“提示?”

女孩再次靠近岩本,岩本几乎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的睫毛膏,涂得很随便,有好几根粘在一起,蓝色眼影闪闪发光的涂了一大片。

“佐久间和你一样,”女孩眨了眨戴着浅色美瞳的眼睛:“来自那个大地方,他来得可比你早,可是他运气不好。也不是每个人都像你那么厉害,对不对,东京小子?”

她笑了,丢下岩本回到了教室。岩本心里有什么膨胀起来,想象中那个摄影机为他拍了个握着拳头的特写,随着一个转场,代替了母亲出现的,是比他更早来到这个荒凉之地的少年。他早该知道,在看到那样的芭蕾时就该知道,他不是在这里学会跳舞的。

岩本的冰河期宣告结束,他想他终于找到了同伴,他的同伴总是消失、不知道在哪里。可是他的同伴会飞。



(4)

“你去过涉谷吗?”

岩本每天按时去舞蹈社教室门口报道,缠着金发辣妹询问佐久间的去向。一周过去,他已经知道了女孩叫奈奈美,和他一样二年级,是佐久间的朋友。这个礼拜,岩本为她跑腿买了四次饮料三次杂志,还帮她赶走一次前男友。岩本能感觉到她的态度越来越缓和,对他也不再那么万分警觉了。今天是星期五,明天开始要连着休日放三天假,岩本觉得这就是出击时刻了。他抛出杀手锏,说自己愿意为她无条件做一件事,只要她能说出佐久间在哪里。岩本以为她会叫他帮她打架或去买什么奢侈品给她,然而奈奈美想了半天,突然问他有没有去过涉谷。

岩本当然去过,跟着几个班里同学一起。他们说要练习搭讪,就在jr站出口附近不停地寻找漂亮女孩搭话。岩本觉得无聊,随便找了家速食店吃了顿饭就回家了。他知道大家都爱去那类地方,自己却没什么兴趣。

“去过,怎么了?”不会是要我带她去涉谷吧,岩本心里晃过一个念头,可是我自己都逃离不了这里。

奈奈美意外的露出一丝岩本从未见过的害羞神色,看起来突然无限贴近她十七岁少女的形象了:“我一直很想去,在杂志上经常看到那里的各种东西,潮牌啦,小店啦,穿的很好看也长的很好看的人,还有109大楼……”大概是意识到自己说的太投入,她顿了顿,抬眼看向岩本:“你能告诉我涉谷是什么样子的吗?”


和奈奈美并肩走在荒凉的小城街道,岩本还是觉得很不真实。虽说一直是为了找到佐久间而努力跟奈奈美周旋,怎么也没想到最后竟然是通过描述涉谷得到了她的认可。他想到刚才奈奈美听他说话时专注的眼神,竟然觉出了几分可爱。

岩本瞟了眼身边的女孩,她虽然算是高个子,还是比自己矮不少。和穿着校服的少女这么并肩走着,岩本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奈奈美并没有感知到岩本的害羞心情,她突然停了脚步。

“不出意外的话,他就在这。”

岩本定了定神,才发现他们旁边是个旧书店。这小城里没什么正经书店,连杂志都比东京卖的慢两个月,往往是八月下旬了才开始卖七月号。这个书店也是这样,门口七零八落放着几本杂志,书店里灯光昏暗,岩本猜那些书架上放着的书一定有不少来自于昭和年代。

“我们一起进去,我还没完全相信你呢。”奈奈美说。岩本点点头,他突然紧张起来,自己这么努力地想要见到佐久间,可是真的快见面了,他却不明白起来——自己为什么这么想见他?

奈奈美同样并不能感知到岩本的紧张,她已经走进书店,一边提高了声音喊道:“さっくん!在吗?”

有一秒岩本觉得他们应该是扑空了,佐久间果然是见不到的人才对,然而下一秒就从书店一排书架后传来一个高昂的声音:“奈奈酱吗?我在哦!”

奈奈美回头给了岩本一个眼神,她径直向那排靠内侧的书架走去,岩本不得不跟上。仅仅从刚才那句话他已经听出那声音来自于当初从烟囱上跳下来的那个人,他的手心微微出汗,可是他们已经走到那个书架前了。

“哦,奈奈酱,你来啦。”

岩本向前走了一步,这一步让挡在眼前的书架为他挪开了视野。

是漫画。摊开的、堆成一摞的、散乱放着的,遍地的漫画书。穿着大号长袖外套的小个子少年坐在书中,两条腿已经被书埋了大半,他靠在身后的墙上,手中还拿了本漫画,保持着一个阅读的姿势,这一刻他扭过头看着奈奈美,脸上挂着笑。

岩本向前走的这一步让手里拿着漫画的男孩视野里出现了一个人,一个身材高大的少年,穿着校服,沉默不语,因为逆光而看不清脸。他在想他好像没见过这个人,可是下个瞬间他就想起来了,他从烟囱上往下跳过好几次,只有那么一个人冲过来,张开手臂抱住自己,落地后他清楚感觉到有只手保护着自己的头。他从来不想知道那学校里任何一个陌生人的名字,可是那天他忍不住问了他的。

“啊,是你。”

佐久间原本变得略有迟疑的表情转化成微笑。岩本知道他认出自己了,忍不住拘谨起来,只点了点头。奈奈美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要干嘛,说啊。”

说?说什么呢?岩本看着佐久间,佐久间也看着他。岩本突然很难把这个坐在一堆漫画里的人,和在舞台上高高向后跃起的人,以及那个在天台大风中笑着的人联系在一起。这个人真的是我在找的那个人吗?岩本想象有个摄像机正对准了这间破旧古老的书店,穿着校服一脸茫然的自己,金发浓妆一脸不耐烦的奈奈美,坐在书架前仰头盯着这两个人的佐久间。佐久间的特写镜头与岩本眼前的景色完全一致,他还是第一次看清佐久间的脸——他猜想佐久间实际是面无表情的,只是因为他的两个嘴角那么上翘,才仿佛在友好的微笑看着自己,这一猜想令岩本更加紧张。

然而特写里的佐久间突然站了起来,这动作让他身上的书纷纷掉落,他像是从漫画堆中长了出来,朝着岩本走近两步。门外夕阳的光代替了书店的昏暗,照亮了他的脸。如此近的看着他,岩本终于确定了,他是真的在笑着的。

“你叫什么名字啊?”佐久间问。和那天在天台上一样。

岩本奇妙的平静下来,他的伙伴或许会飞,或许总是消失,但这一刻他的伙伴就在眼前,只不过是一个手里还拿着本漫画书的、单薄的身子几乎在外套里晃悠的少年。

“我是岩本照。终于见到你了,佐久间君。”岩本也微笑起来。



(5)

岩本以前大概从未料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在一个荒凉到连罗森都只有一家的小城里,和一个化着拙劣妆容的乡下辣妹,以及一个不上学的奇怪家伙坐在空旷街道边的长椅上,一起吃冰棍。

“我是去年来的这里,刚才那个书店也是我家的。”佐久间舔着他那根冰棍,向岩本介绍。

“那是你家的?”

“准确的说,是我爷爷奶奶的。我在东京出生长大,爸妈现在也还在东京。爷爷去世后,奶奶身体不太好,我就来了。”

“さっくん很有孝心呢,一边看店一边照顾奶奶。”奈奈美说,她的冰棍已经咔嚓咔嚓吃完了,抬头看天回忆着:“有一次奶奶病的严重,他背着奶奶去医院,后来我来书店帮忙的时候才发现他两个膝盖都磕的青一块紫一块。”

“当时太着急了。”佐久间笑嘻嘻的说。岩本看着他那个样子,却还是不明白,怎么就因为要照看一家无人问津的旧书店这样的理由,就从东京跑来这样的小城,远离所有家人朋友,孤零零的守着奶奶,连学都不去上?

岩本咬下最后一口冰棍,有小半块掉在地上,橘色的汁水从那半融化的冰块下一点点蔓延开。岩本想起了初见时奈奈美的话。他本来半懂不懂,这一刻却好像突然明白过来。“他没有你运气好”,运气是什么,岩本刚来学校没两天就在学校后门被几个不良堵住,他们说你是东京来的那家伙对吧,他们说借哥们钱花花就不找你麻烦。岩本还能想起拳头打掉别人门牙时的触感,人的脸颊其实没什么肌肉,是绵软的,一颗牙齿掉在一滩血水里,他们看向岩本的目光就都变了。那是岩本的运气。他想起奈奈美第一次见他时的样子,他曾以为那只是这个辣妹不友好,然而此刻回忆起来他才意识到,那是一种保护的姿态,犹如一只猫挡在另一只小猫前,龇牙咧嘴的伸出爪子竖起尾巴。

岩本想,他不去上学一定是这个原因。

“晚了,我得回家做晚饭了。”奈奈美突然站起身,佐久间点点头:“路上注意安全。”“放心吧,明天见。”奈奈美冲佐久间笑笑,又对岩本随便摆了一下手,就转身离开了。

“她还要回家做饭吗?”

“是啊,奈奈美的妈妈需要坐轮椅,所以都是她做饭。”佐久间简洁的解释道,岩本却觉得仿佛自己被人打了一巴掌。他从未想过原来看起来毫无忧愁的年轻女孩,也在承担人生痛苦的重量。

“岩本君,不回家吗?”佐久间的话打断了岩本的震惊。确实,夕阳都已经快完全落下,天色已经开始泛起一层朦胧的深蓝。父亲大概已经在家了,虽然他不大管自己,这么缠着还要照顾奶奶的佐久间似乎也不好。今天其实应该算是他们第一次认识彼此才对,他还没自来熟到这地步。

“嗯,我也回去了,你也要回去了吧?”岩本站起身。

“是啊。”佐久间也站起来,这么和他肩并肩站着,岩本才意识到,他比自己矮出这么一截,稍稍低头就能看到他的发旋。下一刻发旋的主人抬起头,漆黑的眼珠已经向上看过来:“今天认识你很高兴。”

岩本突然不好意思了。他花了那么多精力和时间才见到佐久间,今天的认识完全不偶然,甚至可以说是他努力追求来的结果。

“嗯。”但岩本只是点点头。

佐久间刚转过身走了两步,又停下来。

“其实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想到了。”

“啊?”

佐久间笑了:“你看着远处的那个表情,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我看着你,就想到了我自己。很好笑吧,明明我们俩看起来完全像是两个世界的人,这么不一样。”

岩本看着他,说不出话。佐久间笑眯眯的冲他摇摇手掌:“那就再见啦。”

他离开的身影被即将消失的夕阳拉的很长很长,也被拉到岩本脚下。



(6)

第二天开始是三连休,岩本一早醒来就跑去了书店。他几乎没思考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两只脚就站在了破旧书店前。和昨天不同,门边的柜台处坐了位个子矮小的老人,正端着杯水慢慢喝着,看到岩本,她微笑着点点头。岩本也弯着腰点了点头,刚踏进书店,老人就开口问他:“没怎么见过你呢,有什么想找的书吗?”

“啊,我是刚搬来这边……”岩本挠了挠后脑勺。因为知道自己长的凶,他对待老人往往多一倍的温和谨慎,生怕吓着别人。但这位明显是佐久间奶奶的老人似乎完全不在意,只是让他慢慢看。岩本一边随意逛着,一边琢磨佐久间的去向,刚走到最深处的书架,就有人从旁边的楼梯咚咚咚咚地跑下来。

“欢迎光临——”

剩下的话在佐久间瞪大的眼睛里停下了,他愣了一秒,随即突然笑了:“岩本君,你来了!”

“啊,嗯,打扰了。”岩本努力摆出一副真的只是过来买书的表情。

然而佐久间只是继续笑着:“我就觉得岩本君可能会来,不过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听到他这么说,岩本赶紧开口辩解:“我是来买书的。”佐久间嗯嗯地点头,走下最后几阶楼梯:“你需要什么,辅导书吗?”

“……你昨天看的那些漫画,能挑一本给我吗?”

“真的?”佐久间本来已经走在了岩本前面,一听到这句话,他转回头,眼睛如同真正漫画特效一般啪地亮了。岩本原本只不过随口找了个理由,对着此刻佐久间兴奋的表情,只好点点头。得到肯定的答案,佐久间一把抓住岩本的手腕:“这边。”他拉着他七拐八拐,绕到昨天的漫画区书架前,昨天地上的书都早已经被收好了,佐久间放开抓着岩本的手,极其熟练地从架子上连续挑出好几本书,又垫着脚要去拿最上层的一本。

“哪一本,我帮你拿吧。”岩本看他吃力,已经伸出手,在佐久间指尖触不到的几本书脊上摩挲。

“对,就是现在你碰到的这本!啊,谢谢。”佐久间抬头看着岩本轻松拿下来那本书,眯起眼睛:“你长的真高啊。”

是佐久间你太小只了。岩本心里这么想,忍着没说出来。

“好的,这些。”佐久间把刚才拿下来的漫画都放进岩本怀中:“这几本都很不错!而且我每个类型都挑了一本,这样你可以看一下你最喜欢哪个类型,下次我多给你推荐几本那个类型的。”

“哦、哦,谢谢……”对着眼前的少年强烈的热情,岩本只能答应下来。他把漫画都塞进背包后才想起来:“多少钱?”

佐久间摆摆手:“不用了,需要买的时候再付钱。这些你先当免费租借回去看就好。”

岩本望向不远处的柜台,佐久间奶奶也微笑着点点头。

“谢谢……”

“真的好有礼节啊,照,明明看起来那么像个不良少年。”佐久间笑嘻嘻地说。岩本感到心脏突的一跳。他居然直接叫了自己的名字,这么说起来,似乎不知不觉间他就已经没在对自己用敬语了。

这小子。岩本想生气,但一点生不起来,他不能承认,有一点快乐在他的胸腔里慢慢膨胀开。

“谢谢,佐久间。”岩本恶作剧一般特意没有在姓氏后加任何敬称,就好像他们已经认识了很久。岩本说的很理所当然,毕竟佐久间可是直接不带敬称的叫了自己的名字,在他们正式认识的第二天。而且,他看起来应该比自己年纪小。

然而佐久间根本没有在意这个恶作剧,他只是兴奋的仰头看着岩本,告诉他这里面哪本书今年刚拿了这本漫画了不起奖,哪本自己看了十遍每次都哭了。岩本觉得佐久间一定是之前被闷了太久,这一刻他站在自己面前,抖落掉一身长出来的霉,慢慢重新活起来,以至于过多的热量不受控制地冒出来,把他白皙的脸染的通红。

“嗯,我知道了,那我回去看了再跟你说感想。”佐久间终于介绍完他挑的所有漫画,听到岩本这么回答,他立刻力度很大的点点头:“太好了。”

然后他补充:“能遇到照真是太好了。”

岩本愣了一下,忍不住笑着摆摆手:“我什么也没做,你这说的太严重了。”

佐久间却只是微笑着摇摇头,声音很轻的说,我是真的这么想的。他脸上的红潮还没完全退去,给他的五官带上一层奇异的光彩。岩本看着他,突然再次窘迫起来,连忙换了个话题:“说起来,你是几月生的?”

“嗯?”佐久间没反应过来似的瞪大眼睛,然后才回答:“七月。”

岩本在心里说了句果然,忍不住就伸手揉了把佐久间的头发:“我看你那么自然地叫我名字,结果你还是比我小两个月嘛。不过都是同年,叫我名字也没关系。”

佐久间似乎半天没反应过来岩本在说什么,眼睛转了两转,然后他先是噢了一声,又笑了笑:“谢谢哦。”

“没关系,那我就叫你佐久间了。”

“照果然很讲礼节啊,只是既然这样的话大概你应该叫我佐久间桑。”佐久间突然笑了,又好像在强忍笑意地用手半掩着嘴。

“哈?”

“虽然我们现在都是二年级,但我是在东京读高一读到一半中退,来这里后又重读了高一的,所以我比你年长一岁哦。”佐久间终于哈哈哈地笑出声。

“……你是哪年生?”

“92。”佐久间伸出四个指头:“平成4年。”

岩本又不好意思了,他稍微低一低头:“不好意思啊,佐久间……桑。”最后一个字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选了更表现尊敬的那个。佐久间笑的更厉害,一边连连摆手:“不需要,就按你舒服的方式称呼,也不需要用敬语。奈奈酱和你同年,从来都不和我用敬语的。”

岩本点点头,佐久间指着书架上的漫画,又重新开始介绍。岩本听着听着心思就开始分散,盯着佐久间出神——他仍穿着昨天那件大号长袖外套,根本不合身,在他身上就像孩子偷穿大人衣服似的晃晃荡荡,袖子里露出几根粉红色的手指尖。岩本想到他刚才的话,在东京读高一读到一半中退,跑来这块被世界遗忘的土地,跑来这间陈旧寂寥的小书店,也不去上学,整天守着这家店看漫画,这叫什么日子呢?那个在舞台上转标准的圈,从两米高空翻身跃起的身影慢慢模糊,融化成面前对着漫画书滔滔不绝念叨的少年。

中午佐久间的奶奶留岩本吃饭,岩本想拒绝,可是奶奶说了句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佐久间除了奈奈美之外的朋友,岩本就把话生生咽下去。把暂停营业的牌子挂出去,拉了铁门,他们走上刚才佐久间出现的楼梯。这栋不知道有多少年历史的二层小楼只用了一楼做书店,二楼是完全的和室风格,似乎整个房间都停在了昭和时代,一眼就能看出很久以来都是佐久间爷爷奶奶的住处。天花板低矮,客厅中央放了矮饭桌,正对面的朱红木头矮柜上放了个小小的佛龛,旁边摆着牌位。所有这些都让整个房间的气氛压抑。岩本跪坐在饭桌前的坐垫上,几乎感到自己不能大声呼吸。情况在佐久间和奶奶把饭菜端上后好了许多,酱油的香气令岩本放松,也让他突然感到无比饥饿。佐久间帮他盛了饭,碗筷都摆在他面前,然后去敲了一下佛龛的钟。奶奶微笑着看着他们:“吃吧。”

都是日常菜,但跟父亲平时随手敷衍出的东西完全不在一个级别。岩本吃的狼吞虎咽,似乎刚刚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吃这样一顿饭了。他吃完一碗,刚犹豫着要不要续饭,佐久间就伸手捧了他的碗,又去盛了饭过来。奶奶微笑着让岩本不必客气,他也就真的不客气起来。佐久间吃的极少,很早就吃完,坐在一边托着下巴看岩本吃饭。

“还真是不好意思。”岩本夹了一筷子炖菜,腾出嘴说。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放开吃就好。”佐久间说。

吃完后岩本像要补偿自己吃掉了大部分饭菜一般忙着收拾,又主动承担洗碗。佐久间站在他旁边帮忙,岩本小声道谢,佐久间让他不要再这么客气。

“我家很少来客人,我和奶奶吃的都少,饭菜吃不完,看到照这样大口吃饭,我就已经很幸福了。”

佐久间说幸福两个字的语调充满幸福,岩本心里却一震,连手上的动作都停滞了一瞬。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是在下午和佐久间一起打电动游戏时也是这样,佐久间赢了说很高兴,岩本也好像心里某处掺杂进砂石一般,硌得他笑的勉强。

他理解不了,自己为什么不能相信佐久间的话。

晚上佐久间站在书店前跟他告别,仍然是过长的袖子口露出几根手指,跟着动作挥了挥。

“明天见,照。”

理所当然的口气让岩本愣了愣,才慢慢地说自己明天要帮父亲清理车库,把那里收拾出来,好让父亲准备往里停一辆准备买的车。

佐久间脸上的笑容只停住一秒,笑容仍然是笑容:“好啊,那下次见喽。”

“嗯。”岩本点点头。他应该走了,他的脚却挪不开。佐久间的手已经放下了,他应该走了,可是因为他仍然停留在原地,佐久间的笑容也就仍然在脸上,但他终于捕捉到那双眼睛在两人沉默相对里流露出的一丝不知所措。然而佐久间并没有问他为什么告别了却不走,只是在哼哼地笑了几声后说:“今天真开心。”

还是无法相信啊。岩本没有回应,仍然站着。

佐久间好像终于没有办法承受岩本直视他的目光了,又或者他终于没办法让笑容继续停留下去了,他又一次挥挥手:“那我回去了。”

他转过身,他的背影不能笑,想表达的情绪没了,那个背影只有孤独,岩本立刻就后悔了,自己为什么要试探他呢?他对自己那么好,他说他怎么样就怎么样,不就好了吗?

“我也很开心。”岩本对着那个背影说。

佐久间转过脸,在前一刻他还是没有表情的,看向岩本时他又微笑起来。那个微笑让岩本相信了,佐久间真的是幸福快乐的。



(7)

岩本觉得自己没法好好读书了。

他原本不算成绩不好的类型,尽管也说不上喜欢学习。只不过和其他人一样听课,一样考试,拿差不多的名次。父亲对他的成绩没满意过,母亲却常常说,没关系,阿照努力了就好。岩本对那样的母亲总是心怀愧疚。弟弟和妹妹的成绩都还不错,岩本也就不自觉地往学习之外的事情上使劲,七七八八学了一大堆东西。在那些之中,他最喜欢跳舞,上完五天的课,他也愿意把剩下两天全都耗在爵士舞的教室里。世间许多事情都需要思考,跳舞的时候,他却什么也不想。

来了这个小城后,他再也没跳过舞。

脑袋不能什么也不想,却也不能专注在课本上。岩本开始频繁翘课,有时是在天台长久站着,遥望想象中的东京,有时他跑去那间破旧的书店,不看书,只是坐在看漫画的佐久间身边,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或者听他对自己描述漫画里的内容。岩本对那些少女春心萌动或英雄打败怪兽的剧情没多大兴趣,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能听下去佐久间絮絮叨叨的话。

“……所以啊,这个男主人公他终于练成了最厉害的变形……”

今天下了一天的雨,午后的天已经阴沉的可怕,又或者因为已经快到冬天,书店里昏暗无比。佐久间的声音一半都被雨声吞没,岩本几乎不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却还是有来有回地搭着话。

地板微凉,背后的书架也沁着凉意。岩本靠在书架上抬起头,灰暗的天花板上挂着老式吊灯,有些地方贴着海报,大多是十几年前的电影海报,岩本并没有看过那些片子。奶奶此刻大概正在这片天花板之上的某个房间午休,这些旧海报似乎也同她一样沉睡着。岩本看向店外,大雨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味,书店前的街道只有滂沱的雨,一个人也没有。

或许自己真是在另一个世界也说不定。这个世界好狭窄,什么也没有,只有装满陈旧书籍的高大书架,贴着过时电影海报的天花板,和坐在身边说着听不清的话的佐久间。岩本偏过头看佐久间,他还是白,在一片昏暗之中也不被连带着变得晦暗,而是显出几分柔软颜色,那颜色在他的脖子以下就隐藏进长袖套衫里,衣服仍然过大,笼罩住了大半个身子——他是这个世界里遗留下的除自己之外的另一个人。

“佐久间。”岩本打断他仍然在继续的话。

“嗯?”

岩本又看向天花板。那些印着或快乐或惊恐的美丽脸庞的发黄的海报。

“我的人生一定就到此为止了。”

佐久间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猛地坐直了身子:“怎么了吗?”

岩本摇摇头:“没有怎么。我只是这么觉得,我的人生完了啊,这样。”

“为什么?”

岩本突然想哭,与此同时他觉得自己不必在佐久间面前丢人,硬是忍下了一点要涌进眼眶的酸意。

“现在,你不觉得吗?我们好像在另一个世界里,就这个书店,就这里,没人在意这个世界,没人知道这个世界,已经被人忘了,我们。”

佐久间一时没有回答。在短暂的沉默中,岩本想他一定是听不懂自己的话,或者开始觉得自己奇怪。

“那不是很好吗。”然而佐久间突然说。

岩本扭头看他。他竟然在笑。

“我很喜欢这个世界,谁都不知道、也不在意的这个世界。”

佐久间说。他笑嘻嘻地看着岩本,岩本明白,佐久间一定也确定,自己是这个世界里遗留下的除他之外的另一个人。


岩本终于知道了在自己到这个小城来之前,佐久间身上发生的事。

正如自己之前猜到的一样,佐久间告诉岩本,他转学来了之后就被不良们缠住,找他要钱,打他,仅仅因为他是唯一一个来自东京的转校生。他不能告诉老师,在这个小城里根本没办法可言,那些人在校外也抓住过他,把他所有东西都拿走,再拳打脚踢。有一次有人拿了棒球棒,说要对着他的脑袋来一下。

“当时我还以为自己一定会死掉呢。”佐久间说,语气轻松的仍像在描述漫画的剧情。

“然后呢?”

“奈奈酱来了,从天而降一样,她和另外几个舞蹈社的好像是放学后打算一起找个地方练舞,就刚好路过那里,看到我在地上躺着,身边站了那些人。她们一起冲过来,还有人拿出来剪刀圆规什么的就往对方身上戳,奈奈酱个子高,一来就踢中拿球棒那家伙的裤裆,那个场面真的,照你看了一定会笑。”岩本跟着佐久间笑起来,他已经能想到那个场景——这还是第一次,他后悔没早一年来到这个小城。

不仅仅是因为他想看到那滑稽的一幕。

“如果我在,他们就不敢欺负你了。”岩本说。

佐久间的笑容僵住了,他看着岩本,似乎突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红潮慢慢浮上他的整张脸。岩本原来只是说了自己最直接的想法,看到佐久间的样子,也忍不住窘起来:“我的意思是,我打架很厉害,你跟着我,他们肯定被打跑,也就不敢靠近你了。我刚来的时候也被不良纠缠了,但是打过两次后就没人惹我了。”

“照真厉害啊……”佐久间眯起眼睛。

“我不是在吹嘘。”岩本赶紧辩驳。佐久间哈哈哈笑起来:“抱歉,我知道,谢谢你哦,照。”他低下头:“但是我不想再那样了,所以我只偶尔去学校,一般都是去舞蹈社,和大家一起跳舞,还有上次学园祭,去和大家一起表演。”

“你跳的很好。”

“你看了?”佐久间直起身。

“嗯,我看了你们的演出,”岩本挠了挠后脑勺:“其实我也跳舞的,所以我看得出来,你跳的很好。”

“真的?你也跳舞吗?”佐久间整个身子都倾靠在岩本身上,得到肯定的回应后兴奋地抓住岩本的肩膀:“真是偶然啊,真像漫画一样的展开。”

“是啊,”岩本看了眼肩上的手,仍然是藏在袖子里的几根粉红指尖:“不过,你确实没撒谎。”

“什么?”那手松开了。

“你说你会飞的事,”看着佐久间明显不知所措的表情,岩本笑了:“你不记得了?在天台那次,我们第一次见面。”

“哦——”佐久间又靠在了背后的书架上:“是啊,我会飞。”他轻声说。

岩本看着他那个样子,终于还是开口:“要不要,回来上学?”

佐久间看向岩本。

“那些垃圾不值得把你困在这里,去上学吧,现在已经和去年不一样了,我来了,我陪你一起去上学再把你送回来——不用觉得麻烦我,这个书店和我家顺路。”

岩本紧紧盯着佐久间的眼睛,他指望这样就能把自己这个其实已经考虑好久的想法传达给佐久间:“他们知道有我罩着你,就不敢再欺负你了。我岩本照向你保证,一定每天都陪着你,你会安全的。”

佐久间的眼睛在昏黄的书店灯光里闪闪烁烁,雨声好大,岩本觉得佐久间的沉默能让他失聪。然而终于,佐久间的表情松软下来,他点了点头,一下,两下,那些红潮又重新爬回他的脸,他的脸大概只有岩本照一只手那么大,很快就全涨的通红。

“谢谢。”他说,他没有笑,只有嘴角仍然执着的上扬着。

“遇到你真是太幸运了,照。”他又说。有什么在他眼角闪了一下,岩本假装没有看见。



(8)

第二天雨全停了,岩本比预定时间醒的还早,打开窗户就看见被洗净的蓝天。初冬的清晨好安静,连鸟叫声都没有。岩本从车库里拖出一辆旧摩托——他早发现这车,还偷偷骑了几次,虽然发出的轰鸣声总像马叫,车身的漆斑斑驳驳,但好歹能用。他就这么骑着摩托,往书店的方向开过去。

他想象中的那台摄像机正对准自己,对准他肩上斜挎着的书包,他梳成了背头的发型。镜头里他在几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轰轰隆隆地开着摩托,派头十足,破旧的书店都承受不住他这样大的派头。佐久间已经站在还没开门的书店拉门前了,岩本停下车,他很久没见过穿校服的佐久间,此刻居然感到有些陌生。

“哇,摩托车?”

岩本保持着表情的冷静,单手扔给佐久间一个头盔——这是他唯一的一个头盔,从车库里跟着摩托车一起找出来的——“上来吧。”

佐久间戴上头盔,坐在了岩本身后。摩托车发出马嘶吼般的长啸,起动太快,佐久间条件反射地要去抱岩本,但他努力维持着平衡,仅仅只抓住了岩本的校服外套。

一路上,身后的温度都在提醒岩本,他正载着佐久间,这让他刻意放慢了一些速度。佐久间问他车是不是从东京带来的,他不置可否,佐久间又羡慕地说了句真帅。在岩本想象中的摄像机镜头里,佐久间说这句话时被给了一个大特写。


岩本还是第一次惊心动魄地坐在教室里上课。

到学校后,他送佐久间去教室。佐久间低垂着头走进门,岩本看着他进去觉得自己像在看处刑。佐久间已经很努力了,但教室里那些人还是注意到他来了,他们一瞬间静下来,随后爆发出细碎却繁多的交头接耳声。佐久间的座位离门很远,他坐下来后就把头埋进课本里,岩本甚至不能跟他告别。一节课上的岩本坐立不安,下课铃刚响他就冲去了佐久间的教室。那间教室在楼下,岩本花了一点时间才到。里面闹哄哄的,佐久间还坐在位置上,头埋得过低,只能看见他蓬乱的发旋。但他确实是一个人坐在那里,并没有什么危险。岩本松了口气,这时靠门边位置的几个人似乎认出了他,发出了吸气声。

“谁啊这是?”

“是二年a班的岩本照……”

“那个东京来的岩本?”

“小声点,他看过来了!”

岩本不耐烦地想走,他刚迈出两步,突然想到了什么,又转回身,对着教室里清楚地喊:“佐久间!”

刚才还吵吵闹闹的高中生们都听见了,他们顺着声音去看——站在门边的少年一只脚已经踏进教室,衣袖卷起来,露出小麦色带着漂亮肌肉线条的小臂,他的眼睛正环视整个教室——很多人立刻就认出他了,这学校真的太小,听说那个东京来的不良岩本好像是黑道人物。可是岩本来干嘛?他不笑的样子像是要打架或讨债,眼光绕了全班一圈后落在了一个人身上。那个被叫到名字的家伙,班里的幽灵同学,大家都知道他几乎不来上学,可是今天他居然来了。有的人露出了了然的神情:“这家伙之前被打到休学,今天刚来,又要被打了。”

可是佐久间走过去,岩本一把搂住他的肩,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

“走,我请你喝饮料。”岩本声音很大的留下这句话,他们勾肩搭背的身影消失在注视中。

“幽灵是怎么认识岩本照的?”

“我经常在学校遇到岩本,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笑……”

“这是怎么一回事?”


初冬的天很高,即使身处天台,天空也仿佛很遥远。岩本和佐久间伸长了腿坐在地上,一人拿了一罐饮料,岩本是热巧克力,佐久间是橘子汽水。

“刚才那一出是怎么回事啊?”佐久间问。

“哪一出?”

“那个,装腔作势的,我请你喝饮料……”佐久间模仿着刚才岩本的样子,岩本哈哈大笑着打断他滑稽的姿势:“笨蛋,我才不像那样。”

“可是照刚才就是这样的啊——”

“我是想着,既然这些人这么怕我,不如就利用他们的怕。”岩本拍了拍佐久间的头:“让你也沾染上我的氛围,被他们害怕的氛围。”

“……谢谢。”被拍低的头只是低着,岩本唇舌间巧克力甜蜜的滋味蔓延开,如同他又做了一次英雄的感触,令他陷入无限的满足之中,迟钝地把身边快要埋进两个膝盖间的头只当做了是在害羞。



(9)

连续一个礼拜,岩本每天骑着摩托车接送佐久间上下学。为了庆祝佐久间的复学,周六他俩叫了奈奈美一起,在车站附近的家庭餐厅聚餐。

这间连锁家庭餐厅岩本以前也吃过,尽管在东京它实在过于常见,自己也不会主动想去,到了这小城里,它倒成了不错的聚餐去处。宽敞的大厅里零零散散坐了些人,岩本他们选了个角落的位置,拉面米饭汉堡肉之类的主食摆满了桌子。

“干杯!”

汽水涌入干渴的喉咙,岩本发出一声轻叹:“我还第一次觉得这家店不错,在东京的时候只有没东西吃的时候才会去。”佐久间不置可否,夹了一小块西兰花送进嘴里。岩本好奇起来:“你在东京的时候也经常吃这家吗?”佐久间抬起头,表情有点僵硬:“没怎么吃过。”他回答完,又微笑起来:“还挺好吃的!”

岩本看着他,突然发觉自己似乎很少听到过佐久间说起他在东京时的事,就好像他天生就在这个小城里一般,东京的家人、学校、那时的他自己,似乎都被他主动从记忆里抹掉了。“さっくん应该多吃一点,你真的太瘦了。”岩本又看向正用昵称叫着佐久间的奈奈美,他想起她向自己问到涉谷时憧憬的眼神,为什么她没有问过关系更好认识更早的佐久间呢?

岩本不是爱多管闲事的人,在东京读书时甚至可以说是过于独立,每天一个人跑步健身,周末一个人去舞蹈教室。班里经常有着谁和谁在一起了谁和谁又吵架了的小新闻,岩本对那些几乎毫无兴趣,也从来不会多问一句。但是对上佐久间,岩本的好奇心突然像从过往的日子里破土而出,全聚集在此刻。他身上有太多自己不懂的地方,似乎不一一问清楚,眼下这口烤牛肉就吞不下去。

“说起来,佐久间在东京的时候,怎么想起来去学芭蕾的?”岩本从几个脑子里盘旋的问题里选了最温和的一个,他尽力保持自然,一边问一边还在用刀叉处理眼前的牛肉。然而佐久间还是停了手上进食的动作,不自然地双手抱胸:“只是小时候学了不少东西,觉得芭蕾最有意思,就学下来了。”

“和我一样啊,我也是学了很多,但最喜欢跳舞。”岩本说。听了这话,佐久间一下子放松下来,又开始继续吃东西了:“嗯,我后来也学了别的舞,真的,最喜欢跳舞了。”

“跳舞的时候,好像什么都不用想,只要努力地跳,感觉每一根骨头和每一块肌肉都活起来了。”岩本闭上眼睛。他真的好久没跳舞了,一说起这话题,那种美妙的感觉似乎重又激荡在全身。

“对,我也这么觉得,”佐久间的话打断了岩本的回想,他一脸难得的认真:“跳舞的时候,什么都不用想。”

这么说完,佐久间似乎突然陷入了沉思,不说话了。大厅里其他客人的说话声和刀叉碰到盘子的清脆声音仿佛突然间都清晰起来,气氛一时有些古怪。奈奈美端起佐久间和岩本面前的杯子站起来,大概是要打破这样莫名的尴尬:“我帮你们去续饮料,要喝什么?”两个人回答后她就转身离开,岩本这才注意到她甚至没拿她自己的杯子。


吃完饭已经下午两点,走出家庭餐厅,一阵风刮的岩本打了个冷颤。大概因为周围没有什么建筑物,风总是来的格外直接。餐厅对面就是小城唯一的车站,那车站和品川站这样的大站几乎是两个极端,破旧的站牌挂在墙上,站外只放了一个长椅,并且此刻空无一人。

看着这样的车站,岩本突然生出了个念头。

“我们去东京吧!”

“啊?”奈奈美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惊恐地望向岩本,就好像他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过了几秒,她又露出惊喜的神情,两只手握成拳头放在胸前:“你认真的?”

“嗯!”岩本也兴奋起来,他感到刚才被冷风吹到发僵的血液又开始在全身迅速流动。对啊,为什么不呢?为什么觉得东京就已经在另一个世界呢?是可以去的啊!他的眼睛亮起来:“我们到东京可能差不多是凌晨,我可以提前打电话给我妈,她应该能开车来接我们。”岩本其实没有把握妈妈会不会来接他们,但这一刻他的脑子里已经不能思考其它可能性。要回东京了。要回东京了。只剩这个念头,在他脑袋里膨胀放大。奈奈美的脸都红起来:“真的?真的?可是,钱是不是不够?”“我算过了,虽然有点贵,但也还好,我们只是去一次,不要紧的,我也可以找我妈稍微借一点。明天是周日,我们可以等周一再回来。住的话就在我妈妈那里挤一下,应该没问题。不行的话,找我朋友那里暂住两晚也可以。”父母离婚时,母亲带走了弟弟妹妹,岩本一开始很受打击,后来慢慢安慰自己,因为弟弟妹妹年纪小,所以母亲和父亲商量后带走了更需要照顾的弟妹。岩本不知道母亲是不是也像自己想念她一样想念自己,但他愿意相信母亲对自己还和以前一样。这一刻他如此笃定,母亲一定会来接他们,给他一些零花钱,让他们在家里住两晚。

奈奈美结结巴巴的,第一次失去了平时那样自信的样子,她反复问这样真的可以吗,但已经掏出钱包,开始算身上的钱。岩本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自己的计划,他觉得完全可行,眼前的小车站突然间发出光辉——自己就要坐上大巴,踏上回东京的路了。

“我不去。”

突然传来的一句话如同又一阵冷风,再次冻住了浑身发烫的血。岩本看向佐久间,他从刚才开始就没说话,只缩在宽大的外套里静静站着。

“为什么?你不想回去看看家人吗?而且,你也有一年没回去了吧?”岩本不可思议地问。

“我不想。而且,奶奶需要我照顾。”佐久间执着地说。岩本突然厌烦起他这个样子:“只是一个周末,不要紧的,要不,我们先去问问你奶奶行不行?”

佐久间摇摇头:“不用了,再说,奈奈美的妈妈也需要帮忙,我留在这也可以去帮她。你们去吧。”

奈奈美听到这话,脸上兴奋的神情都消失了,她把刚从画着美乐蒂图样的钱包里拿出的钱又塞了回去,粉红的双颊再次变回劣质粉底液发白的颜色:“算了,我也不能去的。还是你们去吧,书店和奶奶我可以去看着。”

“奈奈美很想去的吧?没关系,钱不够我也可以先借给你,你就放心去吧。我是真的不想去,不用照顾我的心情。”佐久间说着就要拿钱包出来,奈奈美按住了他的手:“不想去就别去了,我也不去了。”

岩本看着他俩,身上刚才还像气球一样鼓起来的气全都泄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不能如愿以偿的怒火。他径直向最近的公交车车站方向走去,奈奈美追上来拉住他:“怎么了?”

“我回家。”

“照君,你生气了?”最近他们越来越熟,奈奈美也开始用名字称呼岩本。这原本让他很高兴,觉得在这小城也有了相处舒服的朋友,此时却让他更厌烦。他不想和这个总是散发出便宜香水刺鼻气味的不良少女混在一起,不想和佐久间一样,呆在与世隔绝的破旧书店里,他不想呆在这里,他不想自己的人际关系就是和小城里的人在一起,也不想庆祝什么就只是去家庭餐厅。他恨这个小城,一直都是恨的。

他知道这不是奈奈美的错,不是佐久间的错,即使自己今天去了东京,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母亲不可能告诉自己,就这样留下来吧,父亲带走自己是他们曾经在客厅小声讨论很多次后决定的结果,自己那时不是开着卧室门偷听了吗?这决定已经如同凿进铁板里,再也改变不了了。

“放开我!”他猛地抽出手。没收住力气,奈奈美摔倒在地。岩本回头看她,本能地想伸手去扶,佐久间已经跑上来拉起她。岩本伸到一半的手缩了回去,他看了他俩一眼,还是转过头,继续朝公交车站走去。



(10)

岩本周日一天都没有出门,他窝在家里,专心致志地苦恼。不该把气撒在佐久间和奈奈美身上的,可是这么后悔也没用。他打开手机盖,又关上,反反复复,然而怎么也发不出去道歉的短信,就好像只是说了对不起就要拆开自己内心真正害怕的那个盒子。对不起,其实我不是生你们的气,我是恨这里,我想离开这里,如果能去东京,我也愿意再也见不到你们。

不该这样的。岩本抱住自己的头。

星期一一早,岩本天还没亮就爬了起来。他需要对着摩托车反复思考,到底要不要去送佐久间上学。可以不送,就这么去学校,至于佐久间去不去上学又到底和自己有多少关系呢?就这样再也不去找他也无所谓,本来自己也不是他的监护人。手握上摩托车的车把,在车库里放了太久而变得冰冷的触感让岩本打了个激灵。已经十二月了,佐久间站在书店门口等他的时候肯定很冷。只是想到这,刚才列出的一堆理由都失去了说服力,岩本跨上车,往书店的方向开去。

半路上,岩本开始担心佐久间会不会不上学了,因为周六的事,就再次缩回壳里。既然生岩本的气,那就不需要接受岩本上学的建议,这么想来倒是也符合逻辑。然而佐久间确实站在书店前,穿着冬季校服,还围了围巾,看到岩本,他露出笑容:“早上好。”说话时,他口中冒出融化在中的白气。

他们心照不宣地没有提到周六的事,岩本把佐久间送到学校。放学后,又再把他送回书店。一路上他们都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没有人提及周六的事。到了书店,佐久间下车后岩本打算离开,身后却传来熟悉的声音:“我没有给照带来负担吧?”

岩本看向佐久间,他的校服穿的很拘束,扣子一路扣到下巴,围巾像是手织的,颜色是淡淡的粉,岩本断然不会戴这样的围巾,但放在佐久间身上意外的合适。

“当然没有,你别多想。我说了接送你顺路了。”

佐久间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岩本正犹豫着要不要就这么离开,突然有什么东西掉在了佐久间黑色的头顶。

“啊。”岩本不自觉发出了声。下雪了。

佐久间抬起头,去看天上慢慢飘下的雪花。他俩沉默着看了一会儿,雪就迅速变得越来越大。书店的拉门突然开了,是奶奶。

“你回来了。”

“奶奶,你怎么出来了?快回房间。”佐久间立刻转身去扶,一边回头向岩本道谢和告别。奶奶也附和着说客气话,岩本一一回应,不停弯腰鞠躬表示没什么。拉门再次关上,岩本盯着那铁门,他总觉得刚才佐久间是想说什么的。他再次跨上车,向家的方向开去。


雪下了一夜,第二天起床,地上已经是脚踩上去会发出吱吱嘎嘎声音的积雪,大雪却不管不顾地仍在下着。称得上是马路的地方,有几个人义务性地铲着雪,进度极其缓慢。无论如何是无法开摩托车了。岩本穿上了唯一一双长靴,深深浅浅踩着雪,向书店的方向走。他疑心这样的情况下佐久间并不会等自己,但他和之前一样,站在书店的拉门前,看着自己的方向招手。

“雪真大啊。”佐久间说。他戴了副毛线手套,看起来也像是手织的,手背处有着向日葵的图案。

“走吧。”岩本往前走,佐久间跟在后面问他:“你怎么不打伞?”

“家里没找到,唯一一把被我爸拿走了。”岩本回答,突然觉得头顶簌簌下着的雪停了,他抬起头看,是蓝色的伞面。

“不用,你这样多累啊。”岩本去拉佐久间抬高了的手臂。

“照天天接送我上学,我当然也可以帮照打伞。”

“不用了不用了。”岩本又去拉他的手臂,稍微一用力,佐久间哎哟一声在雪地里打了个趔趄。岩本连忙一把环过他的腰,把他拉近自己。“好险。”岩本念叨,“所以说不要费力给我打伞了啊。”

“这也没什么……”佐久间说完,突然收起了伞:“那就一起不打伞吧。”雪很快覆盖上他黑色的头发,和他被冻的发红的脸倒很相配。岩本帮他掸走头上落的雪:“你这样看起来很蠢。”

“没关系,反正照看起来也不聪明嘛。”佐久间哼哼地笑起来,鼻头已经被冻的通红,鼻子整个笑得皱了。岩本看着他的这个样子,也跟着笑了。


在雪里跋涉了快一个小时才到学校,岩本从第一节课就开始觉得累。他趴在课桌上打着瞌睡,只觉得温暖的教室如同被炉,让他睁不开眼。好不容易熬完上午,他刚想出门买瓶水,就被教室外的冷风赶回了教室。吃完早上塞进书包里的简陋饭团,他又趴回了那块课桌。下午的课更加漫长,数学如同催眠曲,第二节课结束后,岩本半梦半醒地靠在椅子上,在心里计算还有多久就能放学。

就在这时,有什么声音传了过来,岩本混沌中的大脑还没思考出来那对话的内容是什么意思,心脏就陡地先往下掉了下去。心无底地往下落,他猛地睁开眼,意识终于跟上感觉,不远处对话的声音如同浮出水面般清楚。

“打了,果然还是打了,好惨啊,那个样子……”

“你是说本地帮那些人吧……他们真可怕啊……”

“被打的那家伙和我们班的岩本关系不是很好吗,本地帮那几个人怎么也……”

“大概平时岩本总去找那家伙,一副保护者的样子,他们更生气了吧,不管怎么说,岩本入学的时候,不是还打了本地帮里的几个人吗?”

“嘘,岩本好像听到了——呃!”

话头被岩本抓住领口的手打断,平时在班里就无人敢惹的岩本照果然好可怕,被揪住领子的人脑子里只有这个想法。那双细长的眼睛狠狠瞪着自己,下一秒或许就有灭顶之灾。

“你们在说什么?”岩本的声音。这么说来好像也是第一次听见他说话。

“没有在说岩本君的坏话……”

“我是问你们说的什么被打的人是谁!”

刚才还在讨论的几个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慢慢举起手:“那个,是在说c班的人,他被本地帮的几个人打了——”

“在哪?”

“我们也只是听说,不知道地点……”

岩本扔开手里的人,转身跑出班门。雪好大,是什么时候开始下的这么大的?岩本跑下楼,走廊尽头的教室,二年c班。佐久间的位置是空的,明明桌子上还放了个便当盒,连打包系好的带子都没解开。

“去哪了?”

坐在佐久间前面的男孩一脸害怕,岩本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有多难看,以至于那男孩讲话也结巴起来:“午休的时候被、被带走了,被那几个有名的不良……”

“带去哪了?”

“不、不知道啊……”

因为周六的事。岩本一边朝天台的方向跑一边想。因为周六的事,又因为平安度过的那一周,这星期以来自己就没有在课间或午休去检查佐久间的状况。因为觉得没事了。岩本恨的牙关发疼,他应该知道的,佐久间是那些人的“胜利标志”——被他们打到躲在家里不敢上学的人已经成为一个象征,象征了他们的权力,在这个学校的,在这个小城的。这个标志的再次出现是对他们的挑衅,更何况,岩本这个打倒过他们的“失败标志”,还洋洋自得地挡在他面前。

天台空空荡荡,岩本明知不可能,却还是抬头去看烟囱。没有了,那个身影不在上面,只有厚厚堆积的雪。这么小的学校,怎么会呢?只有三栋楼的这破烂学校,怎么能藏住佐久间?岩本转身跑向第二栋楼,虽然挂了2的牌子,这栋楼其实在学校最后方,旁边是操场。楼很矮,只有两层,大多是器材室和活动教室,学生平时很少会来。岩本在路上跑,眼前的雪地上什么东西把他的目光吸引了过去,他还没分辨出来那到底是什么,等他意识到那大概是什么的时候,脑子轰地一声,他的脚步也停了下来。

雪已经把那东西埋了大半,但颜色还是在一片洁白中显得突兀。岩本蹲下来,双手扒开雪,向日葵就开在其中。岩本捡起佐久间的手套,他掸干净上面的雪,又四处去看,果然被他找到几步之外的雪地里冒出的一点粉色。那围巾已经不像今早围在佐久间脖子上时的样子了。淡淡的粉色上沾着已经有些发暗的血,手织出的美丽式样也变形了,岩本一眼就知道,那是被生拉硬拽后的痕迹。

岩本跑不了了,围巾和手套把他的力气抽走了。器械室的门都没锁,一间一间教室打开,他的手脚不受控制地发抖,左手里紧紧抓着的织物的温柔触感让他抖的更厉害。他终于打开最后一间门,有什么随着门打开软软地落在岩本的鞋上。雪白的,指尖泛着粉色的手。佐久间就坐在那里。他大概是想开门吧,手靠在门上。那是佐久间吗?有一瞬,岩本没能相信。他伸出手去摸他的脸,那上面全是血。指头掠过被血粘住的长长睫毛,它们平时本应该是很好看的,这时候却成了一簇簇暗红色的黏稠东西。有睫毛颤动了一下,一只眼睛微微睁开。岩本不得不肯定,确实是佐久间的眼睛。

“照……”

岩本蹲下身,把围巾挂在佐久间的脖子上,又仔细将手套给他戴好。左手的无名指肿了,戴上时竟然有点困难。岩本的眼泪掉在向日葵上。他调整好姿势半蹲着,将佐久间往自己的后背上拉,他原以为要尽全力,已经做好了准备,却没想到佐久间只轻飘飘一个人,一把就被岩本背了起来。

岩本朝外走去,虽然在上课,学校里还有几个在翘课打雪仗的人,喧闹声远远传来,雪仍伴着风呼呼地下,脚踩在雪地里发出咯吱声,教学楼的窗户里传来沉闷的讲课声。所有这些声音里,佐久间垂在岩本颈窝边的头始终对着他的耳朵轻声说着,对不起。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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