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以名狀

氛圍總轉瞬即逝,只盡力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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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飞鸟(中)

*iwsk  纯属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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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照君,你回家吧。”

少女的话叫醒了岩本照,他朦朦胧胧地睁开眼,天居然已经发亮了。从把佐久间送到医院,打电话通知奈奈美,再打电话给佐久间奶奶说他要在自己家过夜,和医生护士确认情况,到终于安顿下来看守着点滴,岩本几乎没有休息。奈奈美是深夜到的,看到佐久间躺在病床上的样子就掉了眼泪。她给岩本带了吃的,说是自己做的,岩本下意识觉得一定不好吃,随便吃了一口小菜,却发觉无比美味,狼吞虎咽地吃光了。

“如果不是さっくん现在吃不了,连他的份都没了。”奈奈美虽然嘴上这么说,脸上却带了几分料理水平成功出人意料了的得意。

“是我害了他。”岩本说。奈奈美摇摇头:“是本地帮的错。”这个词勾起了岩本今天的记忆:“本地帮到底是什么意思?一个这里的帮派?”

“差不多吧,但也不像你想的那样正式,”奈奈美收拾起便当盒:“你也知道我们这儿又小人又少,偏偏治安不怎么样,趁着没人管,喜欢到处惹事的无业青年组成的小组织就是本地帮,我们学校也有几个不良在这个组织里,我想,你入学时就是给了这几个人教训。”她对岩本露出笑容:“虽然都是打架,这几个人是欺强凌弱的孬种,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教训了他们,是英雄。”

“英雄……可是我还是没看好佐久间……”岩本看向病床上的人。佐久间无声无息地沉沉睡着,脸上四处敷着药,手臂和手指都包着绷带。

“你也不要太自责,不是你的错。还好这次也只是皮外伤。在你来之前,他……”奈奈美突然停下了。

“怎么了?”

奈奈美摇摇头:“他可能不想让你知道。”

岩本模模糊糊猜到了奈奈美的言下之意,从跑出教室那刻开始冰冻的血又慢慢热了。他看着佐久间:“你说吧,他不会怪你的。我真的很想知道。”

奈奈美沉默了一会儿,才像下定了决心似的开口:“他也和你提过吧,但肯定没说过有多严重。那几个人,几乎是抓着他欺负,他害怕他们打坏了他的腿,因为他还想跳舞,他们就用这个胁迫他。”

“胁迫?”

“就是校园霸凌里常见的那些事。剪他的头发,或者把他手脚绑起来扔进学校储藏室里,”奈奈美的眼圈红了:“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刚开始不来学校的时候,我一直追问他,他只断断续续说了一点,可是有次他几乎把头发都剃光了……”奈奈美的眼角滑出一滴泪,她连忙伸手擦了:“他全告诉了我以后,我想帮他,他说他怕我受伤,怕本地帮那几个人为难我,为难舞蹈社。所以……”“所以,他不再去上学了。”

“嗯,”奈奈美点点头,“也许他不是不想告诉你,他只是不知道怎么说……有时候,交流对他来说有点困难,他不知道要怎么说出真心想说的话。”说到这,奈奈美以一种打算结束对话的语气说,さっくん他是很信任你的。

这句话如同只无形的手,一把扼住了岩本的脖子,让他感到呼吸困难。那次在书店,自己那么轻巧地向佐久间保证,叫他回来上学,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因为没有过身处其中,根本不懂每天被欺负霸凌的痛苦,却伸手要求佐久间的信任。他从恐惧里爬出来跟随自己,却又被自己一脚踹回那样的痛苦里。

在这种自责里岩本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直到被奈奈美叫醒。她见他睁开眼了才接着说:“回家好好睡一觉吧,さっくん也醒了,不用你在这看着了。”岩本一听,连忙扭过头去看病床上的人。佐久间果然正看着他,被抹干净了血之后的睫毛和过去毫无区别,随着他眨眼微微颤动。他靠坐在床上,岩本觉得他应该是没有表情的,只是上扬的嘴角让他看上去如同在微笑。

岩本想说点什么,却突然找不到话来说,在他找到话前佐久间已经开口,他一开口,岩本的心就往下沉。

“对不起啊,照,还是成了你的负担。”

又是道歉。来病院的一路上,岩本已经听了太多次佐久间的道歉。这些道歉堆积在他的心脏上,它们实在太重了,他得把它们全部还给佐久间。

“是我该向你道歉才对吧,下了夸口却根本没做到,还说什么要罩着你,结果反而连累你,让那些人更……”

“也许每个人心里都有积攒的恶意,有的人选择施加到别人身上,我只是他们选择的一个对象。他们的恶意是长在身上的,和照没有关系。”佐久间慢慢地说。

岩本不知道要回答什么,干脆放弃了。他伸出手指,碰了碰佐久间脸颊上敷的纱布,那纱布几乎是覆盖了他的半张脸:“还疼吗?”

佐久间轻轻摇摇头。一时间两人都不再开口,气氛逐渐尴尬起来。奈奈美很适时地再次要求岩本回家睡一觉再来,佐久间也顺着说自己已经好多了。岩本答应下来,走出病房的那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其实是逃了出去。



(12)

佐久间只住了一天医院就回了家,脸上的伤瞒不过去,他给奶奶的说辞是在岩本家玩时摔了一跤。岩本劝他多住院两天,他只笑嘻嘻地说:“我很快就能好,在这儿多住一天是浪费一天的住院费而已。”因为要养病,接下来的这个星期里佐久间都顺理成章地不再去学校,岩本怀疑他不会再去了。挫败感让岩本深夜也目光炯炯地望着天花板,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奈奈美告诉他的那些话。他没亲眼见过,但这一刻一幕幕却像真见过了似的在他眼前播放,每一幕的最后都是佐久间那天坐在门边时满是鲜血的脸。他原本早忘了自己刚入学时来找茬的那几个人,现在却逐渐回忆起来。在家睡了一天后他照例去上学,学校少了一个人也和之前毫无两样。下课时岩本在走廊上和几栋楼之间四处走动,这么走了两天他就把那几个人的样子全都对上号了。

周五放学前他没去上课,他早看到一个身影往操场走过去,就小心跟在后面。雪化了不少了,操场的草地上还残留着一些,那身影在一块青一块白中往前走,最终消失在一间矮房的拐弯处。岩本认得那个身影,前两天他在学校里见到他好几次——在成群结队的人里大声笑着,却少了颗门牙——因为岩本而少的门牙。

岩本踏过操场时心情异常平静,甚至有闲心打量那间矮房。看起来应该是体育室,只不过岩本从来没有来过,门是锁上的,有点可惜,否则至少可以拿到根球棒。他出现在那群人面前时,他们或蹲或站,一边笑着聊天一边抽烟,应该是聊的很开心,岩本走过去时甚至都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其中一个刚想问句什么,就被岩本打了一拳,向右边倒了下去。


佐久间打开书店拉门时,已经是晚上了。冬天的夜晚总是很安静,佐久间穿了件红黄格子式样的棉衣,脸上的纱布已经都拿掉了,右眼下方还青青紫紫的肿着。他是收到了岩本的邮件,说自己正在书店门口,他赶紧扔了手里的漫画,一路小跑下来打开拉门。岩本真的站在他面前,校服外套敞开着,佐久间想问一句你冷不冷,就注意到岩本嘴角青了一块,脸颊上也有划伤。

“照,这是——”

“这个,拿着。”

岩本扔给他一样东西,佐久间接住了。手心里是一条细细的项链,吊坠却是牙齿的形状。佐久间摸了一下,那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他不可思议地看向岩本。

“放心吧,洗干净了,我钻了个洞就穿上了链子,刚好,看起来还不错。”

“这是什么?”

“恶意。”岩本笑了,又因为牵扯到嘴角的伤,那笑容中途显得有些歪斜。

佐久间想了想,他明白过来。他从来没想过会有人为自己做这样的事情——可以被称为“复仇”的举动。那颗牙齿长的丑陋怪异,如果是其他人或许会觉得恶心,但佐久间笑了,他把那项链双手拿起来,戴在了脖子上,又解开棉衣,让岩本更清楚地看到那颗牙齿正悬在他毛衣外的心口处。

“谢谢。”佐久间咧着嘴笑,脸上青紫色的伤和浮起的红晕混作一团。

“你这样真难看。”岩本说,他也笑,一边被疼的龇牙咧嘴。

“照也是。”佐久间指着岩本的脸哈哈笑起来。

他们对着彼此,忍不住都笑得越来越大声。


(13)

冬天的清晨总是亮的晚,阴天尤其,天空蒙着一层雾似的发昏,太阳就憋在那团云雾里,隐隐约约的,看不真切。岩本骑着摩托,在这个星期一精神抖擞。他已经下定决心今早要照样开到书店,哪怕佐久间不愿意,自己也要拖着他去上学。他不能不上学,不能因为那些人不上学,岩本决心要承担起佐久间的学业,甚至认为如果有必要,也一并承担起十八岁的佐久间的人生。

摩托车轮划过小城粗糙的马路,岩本没想到佐久间竟然站在书店门口,除了没戴围巾之外,和从前没有任何区别。

佐久间对着他微笑,似乎一点也看不出岩本写在了脸上的惊讶。他说了早上好,然后跨坐上岩本的后座,在他歪着头跨上车的时刻,岩本看见他黑发底下颈子与校服外套内侧间闪过的一点光亮,是那条链子。

岩本放下心,启动了摩托,它一如既往发出巨大难听的轰鸣声。



(14)

岩本打了本地帮几个人的事情似乎并没有传开,他在学校受到的待遇也与之前没什么区别,他们怕他,并且因为这样的怕而不理睬他。岩本怀疑是本地帮的人根本不愿意透露出去,但这反倒帮了他的忙。他的生活平静得开始重复——每天送佐久间上学,放学则是带上奈奈美一起,他们最常聊的话题永远是跳舞。

“我真想去东京看一看!”奈奈美说这话时眼睛发亮,双手也握在一起:“如果能在东京的舞团跳舞就好了,当伴舞也行,如果能上电视,妈妈一定会很开心。”

“也许可以啊,怎么不试试呢?”岩本问出口就后悔了,他很清楚奈奈美家里只有她在照顾母亲,至于她的父亲到底在哪里,岩本没敢问过。

奈奈美却似乎没有注意到,只是很高兴地说:“试试吗?我应该不行吧?东京的学校,不知道难不难?”

在这种对话里,佐久间几乎不参与,只是默默跟在一旁,只有聊到关于跳舞具体的部分,他才会兴奋起来。他聊他跳过的舞种,喜欢的曲目,聊他刚学舞时曾如何一下就把腿掰上头顶吓到老师,又怎样才能更漂亮的翻出后空翻,连落地都不发出声音——他把那叫做对地球友好的后空翻。聊跳舞时,他总是突然变得极其富有能量,脸颊都跟着发红,说着说着就能示范。他弯下腰时两只手掌全覆盖上地面,安静地把自己变成一个圆。他的脚趾头立起来可以带动身体连续旋转,轴心却没有丝毫偏离。只要他愿意,往前跑出两步,就能用后手翻接上后空翻,在第二个动作前手腕神奇地改变角度,整个身子都调转方向,在空中停滞一秒钟。

岩本第一次见到有人这样使用身体。他不是没见过跳舞和做特技的人,在那些舞蹈教室,他见过太多了。有的人isolation能做得每一块关节都仿佛可以动,有的人能连续做几个侧手翻大气不喘,他们都能跳的很好,但没有一个像佐久间一样。佐久间使用身体时仿佛对自己的身体没有感情,即使做了高难度的动作,他脸上也不见丝毫得意,就好像刚才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极自然的,因为能做就做了。但他爱看岩本跳舞,只要岩本说自己听了首不错的歌并且编了个舞,他就快乐地缠着岩本要看,看的时候他直直盯着岩本每个动作,好像一秒也不想错过。

“照果然很厉害啊。”他总是给最高的赞扬,满足地为岩本鼓掌。

他说,等毕业了,你应该回东京,去施展你的才能。

岩本问他,那你呢。他摇摇头,不再多说什么,两条腿伸直,脚尖竖起来,他跳起岩本刚才跳过一遍的舞,却让每个旋转都变成了芭蕾动作。冬天的阳光照进教室,连空气里漂浮的灰尘都被映的闪闪发光,岩本近乎痴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脑海中的摄影机也好像要和他一起停留在这样的时刻,始终追踪着佐久间的身影。


平安夜那天是星期五,在这小城里自然没有任何活动,没有灯展,没有放在商场前的巨大圣诞树。岩本放学后一如往常的接了佐久间,又和他一起去接了奈奈美,就往回家路上走。奈奈美很兴奋的样子,总像有话要说,直到快到家了她才开口:“还有一个礼拜,我们今年也去海边吧!”佐久间点了点头。这个小城里没有海,据岩本所知,搭巴士开上一个小时,附近的一个村子是临着海的。佐久间拍了拍他的肩:“照也和我们一起去吧。”他的语气理所应当,岩本不自觉地就跟着点点头。奈奈美见他一脸懵懂,快乐地解释:“去年跨年那晚,我和さっくん就一起去了海边,我们还放了一些烟花,特别好看。”“那边还有一家烤海鲜的店,做的海鲜盖饭很好吃,照一定会喜欢的。”听着他俩讨论起周末一起买烟花准备的事,岩本问:“那圣诞节你们打算怎么过?”

这话问出来他就后悔了,奈奈美哈哈笑起来,佐久间则是微笑着说:“这里不像东京,没那个氛围,我们也不过。”奈奈美正笑嘻嘻地看着岩本,突然拍了拍手:“对了,这里倒是有个教堂的,就是有点远,都快出城了,那边倒是过圣诞节,我小时候去过,教堂前面还会放很大的圣诞树呢。照君可以去体验一下,虽然有点寒酸,但感受上大概也和东京一样了。”她噗嗤噗嗤地笑着,一边挥手和他们告别。岩本拍了拍摩托后座,示意佐久间上车,佐久间却眯起眼睛看他:“照生气了?”

“才没有。”岩本嘴上这么说,心还沉浸在刚才奈奈美拿自己取笑的尴尬中,他跨上车,语气不够友好的开口:“上来啊,送你回去。”

“照如果想去教堂,我可以陪你一起去哦。”

岩本吃惊地看向佐久间,对方的表情却是认真的。

“真的?”

佐久间接过岩本的头盔,坐在了他身后:“一起去吧。”他说话时冒出的白气打在岩本的后颈,让岩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周六下午他们在商店里买了一些烟花,有可以拿在手里的,也有放在地上点燃就能窜出花火的。快到晚饭时间,奈奈美带着烟花们先回了家,岩本跟着佐久间去公交车站。全城三辆公交中的一辆可以送他们去教堂,岩本怀疑这是那些教徒强行要求之下才追加的车站路线。佐久间在便利店买了两个面包,说这就是他们的晚饭。公交迟迟不来,岩本吃了面包,仍然觉得饿,这饥饿跟了他一路,直到他看见那个教堂。

他原本没有期待的,也没想过在这样仿佛被世界遗忘了的小城里竟然能有这样一个教堂——白色的墙黑色的顶,窗户里黄色的灯光像燃烧着一般,巨大的十字架悬在建筑物最上方,那下面用花字字体写了一行英文:God loves you。教堂前,有两人高的圣诞树沉默竖立,那上面挂着一些零星灯饰,并没有其它装饰物,让它显得凝重。有唱诗的声音隐隐从教堂内传出,有着浮雕的大门半掩着,门口站了两个中年女人,正望着门内小声跟唱。

他们距离教堂还有一些距离。“要进去吗?”佐久间问。

岩本只觉得眼前的一切如此不真实,自己好像突然逃离了那个该死的小城,进入了什么欧美流行片,这虚幻感让眼前的佐久间也显得好像在电影之中,他翘起的嘴角不过是镜头里的特写画面,为了突出唱诗声的神圣,导演特许给少年的笑容一个神性的聚焦。

岩本突然害怕了,他摇摇头,表示不进去了。他没信过任何神,这一刻却不敢面对任何神,眼睛下意识的扫过佐久间的脖间,那一点项链的光在黑夜中仍闪烁着。佐久间注意到了,他愣了一下,随后仰起头哈哈笑起来。

“岩本君不会是担心这个吧?”佐久间用手指勾住链子,整条项链就被拉出他厚厚的外套,那颗牙齿晃动着,仍然是丑陋的形状:“是害怕带着这个进去吗?”

岩本伸手去抓,想把那条链子塞进佐久间衣服里,佐久间轻巧地避过,又松开手,让那牙齿落回他怀中。他心满意足地拍了拍胸膛:“我不害怕。”他抬起头看岩本,又补充说:“我不害怕神因此讨厌我。”

岩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点点头。他们朝着教堂走,唱诗声越发清晰,岩本站在那两位中年女人身后,朝里望了望,他只看到一排排的栗色座椅,白色的天顶被灯光照的熠熠生辉,最深处都是蜡烛的火光,在那些火光里站着一个人。这样的景象让他立刻收回目光,好像只是看了他们就是打扰了他们一般。

他转过身想走,却看见佐久间还站在圣诞树旁,双手插在口袋里,正目不转睛的看着他。黑夜里佐久间的眼睛格外亮,让岩本想到刚才那一幕中摇曳的烛火。

“我就算了,你不进去看看吗?”岩本走过去,佐久间的眼睛仍停留在他脸上:“我不进去了。”“那走吧,挺冷的。”岩本刚要走,佐久间拉住他的手臂:“既然来了,和圣诞树拍一张照片吧。”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台小小的一次性胶片相机,咧开嘴笑。

岩本在佐久间的指导下站在了圣诞树边,佐久间叫他换了好几个姿势,直到他不耐烦地去夺那相机:“我也给你拍一张。”佐久间摇摇头:“我又不好看,浪费胶卷。”岩本在他头上敲了一下:“别啰嗦,快站过去。”佐久间拖着步子不情愿地站在了圣诞树边,高大的树更衬得他小,小的如同能挂在树上的挂饰,岩本拍完还给他相机,笑着又敲了一下他的头:“我好像能把你挂到这树上。”佐久间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是顺势吐槽:“你在说什么呢。”岩本看着他黑色的发旋,又问:“真的不进去了吗,要不你去听一听,或许能受到神的庇佑呢。”

佐久间抬起头看向岩本,他的神情十分古怪,很久以后的岩本才明白这时佐久间的心情,然而在圣诞节夜晚这一刻的岩本只是疑惑地看着他——看着他说他已经拥有了神明庇佑,说到这他再次拍了拍胸口,拍了拍隐藏在外套之中的那颗牙齿,他笑的很快乐:“就在这里。”



(15)

平成22年的最后一天,他们坐上了开往海边的大巴车。窗外的海是和夕阳一起出现的,海味被风吹进窗户缝里,岩本闻到那久违的海的气息,真为父亲的出生地不是距离一小时之外的这个村子而生气——通往村子的路要经过一座桥,桥两边全是无尽的海,仅这一点就比被他们甩在身后的那个小城好上一百倍。他们一下车就往海边跑,他们都饿疯了,坐进海鲜店,奈奈美和佐久间吵嚷着要点去年点过的海鲜盖饭,又因为岩本在,还额外点了些虾和贝类,放在烤架上烤。这一顿饭岩本吃的狼吞虎咽,却又觉得每一口都是鲜的。他们全都情绪高涨的无法控制,随便什么话题都能笑成一团,店里坐了不少决定在这里吃今年最后一顿饭的人,让整个店都陪着他们气氛热闹。吃完饭,他们拎着烟花离开海鲜店,为了避开人群,他们沿着海往更偏远的地方慢慢走。几个人身上还带着刚才一顿饭养出的兴奋,佐久间走在岩本身边,脸仍发着红,像是刚才在店里被吵闹与气温捂出来的。

他们一路走到天完全黑了,也终于海边只剩下他们三个,佐久间说就这里吧,岩本放下手里的袋子。他们点了一些可以放在地上慢慢燃烧的,又有几个窜出高高的火焰,把岩本吓了一跳。虽然没花多少钱,烟火却点了很久,岩本和奈奈美一人拿了几根线香花火,佐久间只拿了一根,灭了后他就只是笑着看着他们,拿出胶片相机拍照。

他们点完所有花火已经快到深夜,奈奈美说最后一班车要来了,他们要赶紧回到巴士站搭车回家。岩本哦了一声,收拾了烟花的残骸装进袋子,他拿起袋子向前走,身后却突然有人说话,那个声音很虚弱,像海风一样,以至于传进岩本耳朵好几秒后他才反应过来。

“我不想回去。”

岩本惊讶地转头去看,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见佐久间说这样不愿意回书店的话。这一刻的佐久间坐在沙滩上,一步不动,前所未有的任性。他的任性让奈奈美也惊讶了,她去拉他,把他拉的要瘫倒在沙滩上:“走吧,太晚了。”

“我不想回去。”佐久间还是说。奈奈美为难地看岩本,岩本说,我送你去巴士站,你先回去吧。

“你也不回去了?”她问。她的话让佐久间抬起头看岩本,岩本也看他,像是安慰一般地说:“我在这陪你。”

“没关系的,照。”佐久间的声音仍然如同海风,这话说的一点根也没有,一下子就飘走了。岩本拿出手机给父亲打电话说不回去了,对方反应平淡,只传来电视机热闹的背景音,大概是红白歌会吧,岩本莫名地想到。挂了电话,他笑着对佐久间耸了一下肩,那意思分明是父亲允许了的事情,再也不允许佐久间多说一句没关系。岩本送奈奈美上了车后原路返回,他本以为佐久间会稍微往近处的海走一走,没想到一直走回原处才看见沙滩上那个小小身影——他竟然一动也没动。

岩本在他身边蹲下,两人一时没人说话,海浪声令夜晚显得更漫长安静。

佐久间不说话,岩本心里却慢慢清楚起来,他不回去,大概奶奶是不在家的。岩本听奈奈美提起过,前几天佐久间的父亲来过这里,现在一想,大概他的父亲是接了奶奶回东京过元日。想到这里,岩本又不明白起来,那为什么不一起带走佐久间呢?他看一眼身边的人,对方也看过来,只是这样对视了一会儿,佐久间就像猜中了他的心事一样开口:“奶奶过几天会回来,她不舍得书店。”

“嗯,毕竟是付出了一生心血的地方。”岩本顺口应着,心里还在琢磨刚才的疑问。佐久间却轻笑了一声:“是她和爷爷度过了一生的地方。”

你为什么不回东京呢?岩本把这句话就着海风吞下去,站起身,他拍了拍掌心的沙子,朝佐久间伸出一只手:“走吧,冷了。”佐久间犹豫了一下,先把手心的沙子都拍打了干净,才抓住岩本的手站了起来。岩本喜欢跳舞和健身,太明白每一块肌肉如何运作,他立刻就注意到佐久间站起来的重心根本不在相握的双手,而是靠着他自己腰和腿脚的力量站起来的。这发现让岩本突然头脑发烫,连带着手心也热起来,他连忙松开手。

佐久间也停滞了动作,迅速看了岩本一下。这一眼让岩本发烧的额头更加烫,他连忙为佐久间的行为找了不少理由,在心里给那双相握的手做出了合理解释,他又冷静回来,可以问佐久间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就在这边住一晚吧。”佐久间说。

他们又足足走了一个小时才找到家宾馆,这宾馆非常小,前台没人,岩本按了好几次铃,才有个胖胖的女孩走出来。她疑惑地看着他俩,似乎不懂为什么会有人在12月31日的深夜跑来这个海边村庄住宾馆。她问他们需要开几间房间,岩本说一间,她瞟他一眼,说我们只有单人房。佐久间拿出钱包,那里面的钱只够一间房的价格和回程的车票。岩本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千元纸币和两个百元硬币,佐久间笑了笑:“我可以睡地板的。”岩本说这么冷你就别开玩笑了,佐久间说没事我身体好。

他们最终只能定了一间房,那两枚硬币从自贩机换来两罐汽水。房间小的根本没有给佐久间睡地板的自由,一张大床和一个衣柜几乎占据了整个房间,床尾唯一的空处还很有效率的放了张书桌。

“我睡觉还可以,应该不会吵到你。”岩本说。佐久间笑了:“刚好我也很安静,问题解决。”

两人走了太久的路,都又累又困,简单洗了个澡就躺了下来。关了灯后的房间陷入深沉的黑暗,岩本听着佐久间在身边的呼吸声,觉得不可思议,大概年初时的自己怎么也没想到过,今年的最后一天,自己会和一个自称会飞的男孩并肩睡在一起。

岩本翻了个身,困意开始托着他浮起来了,他合上眼。身后的声音突然拉他下来,他几乎是晕眩着从睡意里醒过来,接收刚才的话——“我没变成照的负担吧?”

怎么又是这句,岩本有点不耐烦了,但他还对佐久间保留了耐心,在这只有两人的空间里,他温和地说,没有。随后他意识到这实在是个绝妙的时机,可以去搞明白自己一直想不通的问题。他就问了,你为什么不愿意回东京,也不跟着你爸回去过元日呢?

佐久间的呼吸声停了一下,随后是悠长细弱的吸气声,那口气又被慢慢叹出去。

“照,那天,我其实是害怕的。”

“哪天?”

“圣诞节那天,我和你说我不怕神明因为项链的事讨厌我。”佐久间顿了顿,下定决心一般说:“因为神明原本就是讨厌我的。”

岩本下意识地就想转身去看佐久间现在的样子,动了一下又忍住了,他猜测大概因为这样看不见彼此的姿态才能让佐久间说出一些始终不敢说的真相。岩本想起奈奈美说过的,佐久间不知道要怎么说出内心最想说的话。

“怎么会?你没看到教堂上的英文么,神爱所有人,它肯定爱你的。”

“不是的,”佐久间的声音很清晰,那里面有种近乎残忍的坚定:“神一定是讨厌我的,因为我……”他又吸了一口气,如同鼓起全部勇气才说得出口下面的话——“因为我是错误的。”

岩本怎么也没想到佐久间会这么说,他不由重复:“错误的?什么意思?”

“我是错误的,应该被纠正过来,我也试过,但太难了,尤其是现在……”佐久间的声音慢慢弱下去,到最后几乎听不见了。岩本实在忍无可忍,他转过身,在黑暗之中隐隐看见佐久间的后脑勺和一点后背。他伸出手去揉那影影绰绰的后脑勺:“你在说什么啊?在和我开玩笑吗?”

佐久间的后脑勺一动也不动,然后他说:“嗯,开玩笑呢,照真好骗。”

“什么啊。”岩本转回身,佐久间发出一阵笑声,随后说了句晚安。岩本也说了晚安,刚说完,那熟悉的睡意又从身下把他托起。他坠入梦中。


岩本醒来时已经是九点,他怀疑是前一天走了太多路才让自己睡了这么久。他坐起身,才发现佐久间已经坐在书桌边,正看着他。

“新年好。”佐久间笑眯眯地说。

“新年好……你起的真早啊。”

“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不需要睡觉呢。”佐久间说,“可惜现在去参加初詣的话有些晚了,也不知道这个村子里有没有神社。”岩本下了床,他一边穿裤子一边说:“那就去找找吧。”佐久间好像突然迟钝起来,过了几秒钟才说好。


前台告诉他们,几百米外就有个神社,只是非常小。他们找到地方才发现那几乎不能被称为神社。只有1L房般的大小,寺庙与供奉台看起来都极其古老破旧,也没有人在这里参拜。“这村子里的人都去哪里初詣了呢?”岩本问。佐久间打量着四周:“大概都去附近更大的神社了吧,不过我觉得这里也不错。”他们扔了两个硬币,做规矩的祈祷。供奉台边有个抽签桶,两人分别抽了,岩本展开那小小纸签,上面写着大吉两个字,底下写的一句话是「珍惜眼下」,他又看了小字写的教诲,才问佐久间抽的什么。

佐久间扁着嘴给他看,那纸签上面红字写着的正是大凶,底下写的话是「转瞬即逝」。

他假装哭泣,抹了抹不存在的眼泪,又探头去看岩本的签,脸上瞬间露出笑容:“照是大吉啊!”

“佐久间你的手气真差,不过没事,这边也有个小树嘛,把签系在上面就没有坏运气了。”

佐久间笑嘻嘻地说了好,他把那签重新折好,挑了根树枝系了上去。岩本看着他给纸签打结,随口问:“你刚才许的什么愿望?”

佐久间打量着自己系上的凶签:“这个不能说,神说不定听见了,就不让实现了!”

这话让岩本想起昨晚睡前佐久间说的那个所谓的笑话,那时自己被睡意蒸的发懵,并不能完全理解佐久间的意思,这一刻那些话灌回大脑,让岩本突然惊悚起来——那怎么可能是个笑话?他看向佐久间,后者已经几步走出了神社,正疑惑回头看他:“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到你昨晚说的笑话。”岩本走到他身边,看他因为这句话表情变得僵硬,却又扯出一个笑脸:“是啊,神讨厌我的嘛,所以如果我只能许一个愿,神也许能帮帮我。但是不能说出来,这个只有一次的愿望是很重要的。”他伸出食指比划那一个一,指尖仍然是粉色的,岩本一把握住那根粉红手指往前走:“回家了。”

“疼疼疼!”佐久间被他拉着往前,发出一连串鬼叫。



(16)

他们坐上回程的大巴,仍然经过那座桥,那片海。岩本闻着海的气味,突然想问佐久间在东京时有没有常去看海,却发现佐久间已经在他身边睡着了。他的头随着车的摇晃而摇晃,脖子跟着头左右摇摆,看着就累。岩本把他的头按到自己肩上,那颗东摇西摆的头有了依靠,在睡眠中稍稍动了动,找了个最稳妥的位置,随后便不再动弹。岩本低头看了肩膀上那张脸一眼,只瞧见白生生的面庞和浓长的睫毛。岩本的心猛地抽动一下,这抽动把他自己也吓着了,他静静地坐着,心脏却咚咚咚咚的吵他。前额又开始发烫,他想他可能是发烧了,等回家了,他要好好睡一觉。

到了小城后,岩本把佐久间送回了书店,前额的温度已经慢慢退去,他一如既往地和佐久间挥手告别。刚好没骑摩托,岩本觉得自己有足够时间可以在走回家的路上思考。他也不知道自己该从所有矛盾中思考什么,这几天的事让他前所未有的混乱。

那几个人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他还在想大巴上的事,甚至对挡住自己的人说了声抱歉,直到对方发出嘎嘎笑声,他才意识到不对。此人比他还高,却是陌生的脸孔。

“岩本照,是你吧?”

岩本立刻注意到几人中站着学校本地帮的几个不良,被打掉两颗门牙的那家伙正冲他笑,一张黑洞洞的嘴。岩本明白过来,他们找了校外的人,一定也是本地帮的成员吧,他早该料到。

“听说你很爱挑事,上次打了我们的人。”陌生脸孔说。他身边另一个留着胡子的陌生年轻男人往地上吐了口口水:“跟他废话干嘛?”

“别急,我倒挺想知道的,你怎么就要来打我们的人?这么喜欢出风头?”

缺牙的不良连忙上前:“他一直护着另一个东京来的家伙,我们打了那家伙以后,他就过来……”他说话嘶嘶漏风,胡子男人不耐烦地打断他:“这么说,你还是个想做英雄的了?”

岩本不说话,只打量着眼前的人,原来有三个都是校外的,他们都长得高大,有着成年男人的肌肉和拳脚。佐久间挨不过这几个人的打。岩本想。

岩本抬起头,他们看着他,还在等他的回答,他一拳打上了为首男人的脸。

“什么做英雄?老子只是看你们不爽而已。”

在被四五个人按倒在地时,岩本只想着他们是否信了他的话。



(17)

佐久间三天里给岩本打了三次电话,到第四天才有人接,他立刻问岩本怎么了,为什么一直不接电话。岩本熟悉的声音很懒散:“我跟着我爸去附近进原材料去了,每天早出晚归,没带手机。”

佐久间哦了一声,他有些不相信,可又找不到更好的解释,只好接着话头问:“趁着放假,要不要来我家吃饭?奶奶回来了,还问我你怎么样呢。”

“不去了,我还要跟着我爸忙,开学再见吧。”

岩本突然咳嗽了一声,佐久间忙问他没事吧,他清了清嗓子,说没事。

“没其它事的话,我就挂了。”

岩本的冷漠让佐久间只能说好,他挂了电话后还握着话筒,长久听着忙音声。岩本说话时总像是哪里不对,尽管通过电流的声音模糊不清晰,吐字仍然能感觉出奇怪,佐久间意识到那好像是嘴巴张不开似的,每个字都含糊了过去。

佐久间突然好想见到岩本,他站起来,一边往身上套肥大的外套一边往楼下跑,胡乱地套上鞋,直到冲出书店几步,他才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岩本家在哪。他左脚的鞋只穿了一半,头发被外套弄得乱七八糟,他就这么站在书店门口,长久的长久的站着。


假放完了,岩本嘴角的伤逐渐愈合了,身上多少还青一块紫一块,穿上衣服倒是看不出来。岩本撕掉了脸颊敷着的药膏对着镜子仔细打量,虽然还有点微红,但多少能找理由敷衍过去。这一星期的休养还算有效果,可以让他全瞒过去。

他害怕见到佐久间,用从衣柜里翻出的巨大围巾勉强遮住嘴角。骑上摩托时他感到身上仍痛着,也不知道具体是哪里痛,那时踢他的脚实在太多了。摩托还没开到书店,一个身影已经跑过来,岩本赶紧停了车,佐久间直直扑到他面前。

“好久不见!”

佐久间的鼻头被冷风吹得通红,眼睛也水汪汪的,如同要哭。岩本终究还是见到他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拍了拍后座,把头盔递过去。

一路上佐久间都在问他放假的这一周里他在做什么,早就编好的说辞派上用场,岩本回答的顺畅,自信佐久间没那样聪明,搞不明白他话里那些破绽。佐久间果然是信了,只埋怨岩本出门不带手机,让自己联系不上,还闹得奈奈美都以为他出事了。

“我能出什么事。”

“对了,我还不知道照的家在哪里,下次带我去看看。”佐久间说。他的手轻轻抓着岩本的校服外套,随着摩托晃动,指头时不时戳着岩本的腰,岩本的心思也就不自觉都集中到了腰和指头上,对佐久间的请求,他只点点头嗯了一声。



(18)

冬天总漫长得如同永远不会结束,然而春天还是来了。春假结束后,小城里不多的樱花树开始结出花苞,有的露出一点粉色花瓣。开学第一天,岩本照例接佐久间去上学。佐久间看起来很高兴,一边坐上摩托车后座一边说:“三年级了,照。”

岩本想着接下来的开学典礼心生厌烦,他一向不喜欢这样形式化的仪式。佐久间的话倒是提醒了他,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把佐久间送进了高三,没有让他因为本地帮那些人就彻底荒废了学业。

“再熬一年,就可以毕业了。”岩本说。春天的风拂过他的脸,如同说出口的这句话,让他浑身都觉得轻松。

佐久间却在他身后沉默下来,这沉默一直维持到他们走进开学典礼的礼堂。奈奈美给他们占好了位置,他们挨着坐了,奈奈美问:“怎么了さっくん,脸色不太好。”

“没事,可能是晕摩托车了。”佐久间说,他又展开一个笑容。

开学典礼照旧是校长做漫长无用的发言,随后是教头宣布一些没有人想听的开学事项。他一条条说完规例,突然微笑出几颗牙齿:“这学期又有三名外地同学转入我校,希望大家友好相处,一起努力学习。”

岩本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居然还有外地的愿意到这里来。”

“什么事都有。”奈奈美随口应着。

岩本察觉到佐久间没有说话,他转头去看,却发现佐久间正盯着教头,紧紧抿着唇。

“怎么了?”

佐久间像是被岩本的搭话吓了一跳,浑身都震了一下。他摇摇头,又眨了眨眼。

“外地……不会有东京的吧?”佐久间轻声问。岩本耸耸肩:“谁知道呢。”

可佐久间似乎很想知道,开学典礼一结束,他就跑没了影。他们找了他半节课,最后在教导处门口见到他。他站在门边,整个人都是僵直的,只有手不停地握拳又放开。岩本跑过去,他因为脚步声而猛抬起头,看见是岩本,他挤出一个笑容,那笑容勉强的发苦。

“主任说有一个是东京来的……可是他还没告诉我是哪个高中来的,说要查查看,叫我在这里等……”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等会儿主任就出来了,我在这里等,没事的……”奈奈美这时也走了过来,她拍一拍佐久间的肩膀:“东京这么大,不会的。”佐久间又笑一笑,似乎比刚才轻松了一点。岩本原来不在乎他俩之间这样的互动,毕竟自己是靠着奈奈美才认识佐久间,然而他现在越来越不能忍受他俩这样理所当然带着秘密一般的互动,立刻就问怎么回事。

奈奈美看看他,又看看佐久间,佐久间只是低着头。她叹一口气:“他在原来那个高中过得也不好。”

“被欺负了?”岩本问佐久间。他仍然低着头看脚,但稍稍点了点头。

岩本早有感觉,佐久间如此拒绝回东京,一定是在那边也过得不好。现在知道了原因,他倒觉得一切解释的通了,有了一丝奇妙的放心。他揉揉佐久间的头发:“没事的,就算是那学校来的人,有我在,他也不敢再对你做什么。”

这话似乎起了反效果,佐久间整个人都微微颤抖起来。岩本正想再说什么,教导处的门突然开了,主任大步流星走出来,佐久间猛地抬起头跟上去:“主任!主任!”岩本没见过他这样子——脸都涨红了,额头也浮着薄汗。主任停下脚步和他说话,岩本看到他说了什么,皱着眉听主任的话,又突然眉头舒展开,接连向主任鞠躬,随后跑到他们身边。

“不是我的高中。”他笑着宣布,又大大呼出一口气,弯下腰,从胸腔里发出一声感叹:“太好了——”岩本突然觉得他长长的尾音细细黏黏的,如同女孩子撒娇,这发现让岩本浑身发麻,赶紧伸手去揉佐久间的头发:“这不就没事了。”奈奈美也跟着拍手:“那就好,那就好。”

“不好意思啊,让你们担心我了,今晚一起去家庭餐厅吧,我请客。”佐久间说。岩本笑着点头,窗外的樱花树半开着,岩本突然注意到有朵花正随着风飘到了地上。



(19)

渐渐暖和起来的四月让岩本心情舒畅,开着摩托送佐久间上学时,路边的樱花树总有一两株开的早的,樱花即使满开也不过是樱花,但就是能让岩本五脏六腑都仿佛被净化了一般。到学校下了车,佐久间把头盔摘下来,突然笑着说:“照,你头上掉了樱花花瓣哦。”

“欸?”岩本在头发上摸索,佐久间却突然踮起脚,伸手帮他拿了下来。

距离太近了,岩本一瞬只能看见佐久间的眼睛。大而黑的瞳仁,如同婴儿。

然而下一秒他还在原处,笑嘻嘻地站在他面前,手指间捻着一枚花瓣,那颜色与他的指尖融化在一起。

“走吧,快迟到了。”岩本嘟嘟囔囔地推他一把,他顺着力气也就往前走。岩本还能听见胸口传来的心跳,最近这些日子里总这样。

有些坏消息总让人有预料,然而在春日和煦的四月天里,岩本只徜徉在自己没来由的悸动之中,对一切他看不到却在进行着的事毫无知觉。但浮在海面下的冰山总会出现。


“喂,你们发现没,那个从东京新转来的人,他没被本地帮收拾。”

“真的耶,为什么?”

走廊上擦肩而过的对话进入岩本耳朵时他正想着心事,这事主要关于父亲买车。虽然父亲早就说了要买,去年初冬也就收拾好了车库,最近却像被他突然遗忘了。岩本怀疑是父亲在这小城工厂里的事业进行的并不顺利,以至于凑不齐买车的钱。这件事本来不在岩本心头挂念着,日子每天过得太风平浪静,他也就不得不捡一些他实际并不怎么在乎的小事拿来想。然而本地帮和与之相关的内容瞬间吊起了他的意识。他转身跟上刚才两个人,他们的对话还在继续:“谁知道为什么,大概是给了本地帮什么好处吧?”“别是直接参与进去了吧?”两人发出一阵哄笑,话题又转回了昨晚的深夜节目。岩本停下脚步。原来这次来的那个东京的转学生没有被打,如果是给了本地帮什么,那能是什么呢?钱?那不就成了勒索?如果是加入进去·····岩本还从未考虑到应该是受害者位置的转学生也可能是恶的,但即使他加入进去又怎样呢?本地帮已经和他岩本毫无关系了。自然,也和佐久间没有关系。

岩本低下头,他脚下混凝土隔着的,是佐久间班级所在的楼层。这一点清晰地提醒他,只要能保护好佐久间,那么这小城或者这学校里其它肮脏的事情,都可以与他无关。他转回身,继续思考起买车的事。



(20)

很久以后岩本更加恨这个小城,尤其恨这所大部分人都能彼此打上照面的学校。因为如果不是因为这所学校,他们不会在那个四月里那样遇到那个人。

那时他正和佐久间去自贩机买了两罐汽水,打算去天台吃午餐。他们沿着三号楼往前走,就在这个时候,那个人出现了。

岩本当时正在和佐久间笑着聊天,但那个人出现以后,岩本连那时他们到底聊了什么都忘了。他只记得佐久间突然停住脚步的那一瞬,那个戴着棒球帽的男孩突然冲他们露出笑容,嘴角一点皱纹,他手里拿着一个棒球,如果不是身上还穿着校服,倒像个棒球选手。岩本不明白这个棒球选手为什么突然对他们笑,可下一刻他就知道了。是那男孩张开嘴喊出的名字。

“喂,佐久间。”

很久以后岩本也清晰地记得那男孩的语气,那种随意的,带着一丝得意,又带着一丝嫌恶的。岩本回头看佐久间,佐久间一点也没笑,直直站在那里,好像永远也不会动了。他那婴儿一般的眼睛很空洞,很慢很慢地眨了一下,又眨了一下。

“佐久间,真没想到你也在这学校啊。”棒球男孩走近他们,却不看岩本,只对着佐久间说话。岩本并不明白他们的关系,只能站在一边看着。佐久间的脸色从未那么难看过,耳朵顺着脖子都泛起异样的潮红。那男孩已经站在他面前,他似乎终于能开口了,声音小的像蚊子叫:“嗯。”

“不会不记得我了吧?也是,虽然当时是同班同学,初中毕业后就没见过了。不过,我还记得你,毕竟你是名人嘛。”

佐久间突然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般浑身战栗,他一把握住棒球男孩的手臂:“拜托……”

岩本在这时终于觉察出了不对劲,不论这两人的关系如何,现在看起来佐久间都在害怕。他身子一歪,靠近佐久间,已经作势要拉开他俩,然而佐久间猛地抬头看他:“照,你先走吧。”

“但是——”岩本看向棒球男孩,对方只是在笑。岩本明白过来,这就是那个东京来的转学生。

佐久间那么害怕他来自他的高中,跑去找主任问到的答案,他不来自他的高中。

原来他来自他的初中。

佐久间的眼角发红,连带着下眼脸一片都是红的。岩本受不了他祈求他离开的眼神。岩本只好走了,很久之后岩本也无法判断,他那时到底应不应该走,就算不走,那时的他到底能不能改变什么,如果能,那时的他到底应该怎么做。

如果知道,他愿意付出一切回到那一刻。

时间倒转回那个四月温暖的午后,岩本走后,在天台等了一中午,午餐也吃不下,都被他塞回包里。下午第一节课的上课铃响了,他实在等不下去,下雪天发生过的那些回忆让他心焦,催着他冲到佐久间班门口去看。和雪天那次不同,佐久间正平安无事的坐在位置上,眼睛看着黑板,又好像仍然什么都没在看。岩本暂时放下心回教室上课,一直到下课铃响,他又跑去楼下,对着教室里喊:“佐久间!”

佐久间抬起头,表情一瞬间变得惊恐。看清是岩本,他突然撇了一下嘴,像要哭了。但他没有哭,站起身走到岩本身边。

“你没事吧?他欺负你了?”

佐久间摇摇头,他不看岩本,只看走廊外的景色,然后他说,他不想再来上学了。

“为什么?他叫你不要来的?发生什么了?”

“我……我就是不想来了。”

“到底发生什么了?告诉我,我能帮你。”

佐久间笑了,那种带着嘲讽的笑。他摇摇头:“帮不了我的,是我自己的错。”

岩本看着他,真恨不能把他的脑壳撬开,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什么,又为什么佐久间不愿意告诉他。

“你为什么不能跟我说说呢?只是告诉我发生过什么也好。”

佐久间的眼睛落在岩本脸上,他看着他,眼眶里慢慢出现一点亮光,但他轻轻一抬下巴,等他再看向岩本时,那点亮光都没了。

“我最不想瞒着你,但是……我真的不能告诉你,你不能知道……”佐久间说到这,上课铃响了起来。

“我回去上课了。”佐久间要走,岩本一把拉住他的手腕,他没来得及挣脱,岩本抓着他跑,他实在太轻巧,岩本觉得自己像抓着一只鸟。


一直到他们站在天台上,岩本才松开手。佐久间看着他,似乎打算在岩本解释为什么带自己到这里之前不再开口。

“我一直很想知道,你是怎么上去的。”

没料到岩本的第一句话是这个,佐久间愣愣地看着他。

“烟囱。”岩本指着天台上方,那个废弃了的红砖烟囱。它已不再冒烟,看起来极沉默。

佐久间没有说话,随即他突然纵身一跃,两只手抓住了天台入口上方突出的天花板边缘,对他来说好像是很轻松的事——他把自己送上那细细的边缘,在上面以走独木桥的方式走到烟囱旁边,他又轻轻一跳,抓住一块凹陷的红砖边,借力将另一只手送到烟囱顶端的水泥块,一条腿抬起来,脚以神奇的角度踩了上去。他扭了一下身子,坐在了烟囱边缘。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岩本,嘴角仍是上扬的弧度,仿佛在笑岩本,笑所有爬不上来的人。

但岩本知道他并没有笑,不过是看着自己,在等下一个问题。

对他来说更难的那一个问题。

“我那时候还想着你是不是飞上去的,原来也没那么神奇,今天倒是解了一个谜。”岩本笑着说。佐久间的脚在半空中晃悠着:“照不是想让我来解谜的吧?”

“是解谜啊,你没有告诉我的谜题不是不止这一个吗?”岩本抬着头看佐久间,此刻四月下午的太阳偏转了角度,阳光洒在他身上,他的脸却隐没在逆光中。岩本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的声音悠悠地从上方传来:“难道照不允许我有不告诉你的事情吗?”

这句话本身像是斥责,佐久间的语气却不是,相反地,他问的很迫切,好像很想知道回答。岩本答他,说不是的,如果你真的有不想说的事情,不说就好了。岩本不知道这是不是佐久间想要的回答,但这确实是他自己的想法。说完,他又补充:“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不论如何,你都可以依赖我,我一直在你身边。”

佐久间没说话,太阳的角度从他肩膀悄悄偏离,露出他原本藏在阴影里的脸。岩本这才发觉佐久间一直是看着自己的,眉头蹙着,那目光强烈的惊人。

岩本半张着嘴,迎着这样的眼睛。

“对不起。”在这样长久的对望中,佐久间说。岩本没明白他在为了什么道歉,但只摇摇头,假装自己都懂得,并不管不顾地全部原谅。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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