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以名狀

氛圍總轉瞬即逝,只盡力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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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波罗(上)

*dcyXcuv  纯属虚构 


 

这个小剧院是最近新开的,专门为一帮戏剧学院的学生排不入流的戏用,偶尔也被当做三流乐队的演出场所。由于经费有限,剧院顶建的很低,涂着厚厚的枣红色漆,上边悬挂的灯散发着昏光,照着半圆形舞台上站着的黑压压的人。一台大风扇被搬到舞台一角,插着电嗖嗖的转,经过风扇前的人就被吹起刘海,T恤被风吹的鼓起一个大包。

邓超元站在舞台一角,手里握着瓶冰镇后不停向下滴水的矿泉水。他本来不想参与这个戏,但临近毕业,他的学分实在是不够了。临到分组时,室友施展硬是帮他填了表,进了这个小组。邓超元大学四年只参与过一次小组演出,因为学的是器械类,当时说好的是负责灯光,后来人手不够了他又被赶去负责音响。那次经历给他留下了不太好的印象,对小组演出也就从此避而远之。

“超元,你来了!”

施展从舞台中央站着的人群里冒出来,他穿着深蓝色T恤,脖子上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了灯光师三个字。邓超元在心里叫苦。

“我刚才在跟他们check流程,说实话我刚知道,他们要演的是罗马神话之类的玩意儿。灯光方面倒是很轻松,你也赶紧来吧。”

“我在这儿站了很久了,也没人理我啊。”邓超元说。

施展从他手里夺过矿泉水就往嘴里灌,向人群里指:“导演和剧本都在那边,你去问问呗,哎哟我渴死了。”

邓超元皱着眉往中央移动。那群聚集在一起的学生被团热气笼罩着,每个人都压着声音激烈的说话,人声嗡嗡的浮在他们上空。走近了才能看到他们中有人穿着罗马时代服装,不过相当粗制滥造,与其说是外袍不如说只是拿了块布搭在肩膀上。邓超元站在离他们两步远的地方打量着他们,试图分辨出谁是导演。

他就是在这个时候注意到那朵花的。

那是一朵小白花,中间有鸭黄色的蕊,每一片花瓣都很精致舒展,只有一片被粉色的耳朵尖压着出现了褶皱。那只耳朵上别着那朵花。拉远一点视野,是一个头发漂染成了灰青色的头顶。

戴花少年的背影很高,也很瘦,正拿着一个本子手舞足蹈的说话。他穿着T恤短裤,肩上也没有搭毛布。

邓超元猜测他或许是导演,就上前两步,刚想开口,左边突然的闪出一个人,戴了顶鸭舌帽,脖子上也挂了个牌子,写着导演。导演直接走过来招呼邓超元:“你就是小邓同学吧,我听小施说了。”邓超元微笑着说导演好。心里又想起上次遇到的导演科的同学,也是这么戴了鸭舌帽的。不过那个同学叫他老邓,其实这对邓超元来说倒是可以理解,因为他身形高大,很少会被人用小字称呼。

“灯光的人现在全了,你音响熟吗?摄影那边也缺一个人。”

邓超元刚想答音响熟,又想起自己上回的经历,答道:“那我做摄影吧。”导演点点头:“摄影只有两个人,另一个今天生病了没来,机器在后台,等会儿你去试试。我们这次就是拍下来交作业用,所以你也不用说特别认真,一直全景就行了。”

邓超元心想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嘴里却是好的好的的应和了。导演拍了拍他的手臂以示鼓励后又重新回归到讨论里去,邓超元一个人绕过风扇,下了楼梯。后台乱哄哄的摆着各种器材,又有两个衣架横七竖八的挂着戏服和装饰品。两套摄影设备放在角落里,上面盖了块绿绒布。邓超元摸了摸布料,手感还行。摄影机上落了层灰,很明显这布是后来有人盖上去的。

正调试着机器,推门进来了一个人。

邓超元看到那张脸的时候觉得莫名很熟悉,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随后才注意到他灰青色的短发和耳边那朵花。是那个戴花少年。他长了一张鹅蛋脸,淡眉毛,嘴巴偏小,很秀气的长相。看到了正面才能注意到他脖子上也挂着一个牌子,写了阿波罗三个字。邓超元明白过来他甚至不是任何工作人员,而是这出戏的演员。

邓超元冲他点点头当做打招呼,他也点了点头。随后阿波罗少年开始在衣架上翻找,拿出一件深红色粗布搭在肩上,又把多余的部分从腋下穿过,手法熟练的在肩胛骨处打了个结。他白色的T恤瞬间就变成了托加长袍。他从椅子边拿起一根长长的王杖,又把衣架深处挂着的一顶王冠戴在头上。邓超元猜测那大概是传说中用月桂树爱神木的枝叶做成的阿波罗的冠冕,只是少年头发上的那顶看起来充满了塑料味道。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就要走,邓超元从摄影机后绕出来。

“同学。”

他转过头,一脸疑惑:“怎么了?”

“你好,我是我们组负责摄影的。我叫邓超元。”

“你好,我是陈宥维,演艺科一班的。”他礼貌的伸出手来和邓超元握了握手,“是有什么事吗?”

“我是想说,”邓超元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你这里还戴着一朵花。”

陈宥维愣了一下,随后不好意思的笑起来。他忙从耳朵上取下花:“我都忘了……原来一直戴着这个呢。谢谢你提醒我啊。”他将花随意的放在一边的桌子上:“我先去上面准备了,你待会儿机器扛不动的话可以叫我们帮你。”

“没事,我马上就弄过去。”

陈宥维点点头,看着邓超元又笑了笑。他笑起来很甜美,是少女偶像式的笑容,几乎可以作为武器。邓超元被击中似的怔了怔,陈宥维已经三步并作两步的消失在门后了。

邓超元看了那朵小花一会儿,用手指捻起来放进了口袋里。

 

摄影设备太过陈旧,操作也不熟练,最终邓超元两手空空的坐在舞台下看他们断断续续的彩排和定走位。施展大概是已经弄好了流程,也坐在他身边看。陈宥维站在舞台中央,演艺科三班的系花站在他旁边,所有人都以他俩为中心转来转去。

“这戏阿波罗主角,估计是达芙妮那个故事。”施展说。

他们按场景扣站位,剧情被完全打乱了看不出来。直到系花走近舞台边缘,邓超元才看明白她戴着的牌子上写的是卡珊德拉。

“原来系花才是主角,阿波罗是反角啊。”施展评论的声音太大,惹得戴着鸭舌帽的导演过来示意他小点声。施展等导演走了,撞了把邓超元的手肘:“反正你今天也弄不好你那破机器了,咱俩待这儿没意思,走,吃串儿去。”

邓超元眼睛盯着舞台上青灰色短发的阿波罗神嗯嗯的点头,直到施展提高了音量在他耳边串儿串儿的念叨才站起身。

 

 

邓超元把摄影机全都折腾好了是第二天,昨日告病的另一个摄影师也回来了,戴着副大口罩,吭吭吭的咳嗽。他递给邓超元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摄影两个大字。邓超元乖乖的戴在了脖子上。

口罩遮了一大半脸的人眯着眼看他:“我叫陈涛,你隔壁班的。你怎么这么高啊。”

邓超元对陈涛没有印象。他的大部分课余时间都花在篮球场上了,学校里的各类交际都不大参与。邓超元盯着取景器看,嘴里没有没有的谦虚了两句。

导演吩咐他俩,一个负责全景,一个负责特写。对于邓超元来说,他定好镜头位置后几乎只要看着摄像机运转就行了。陈涛所谓的特写被要求主要内容围绕主角转,可想而知剪辑后出来的质量。邓超元抱着手臂往陈涛的取景器看系花的大特写,问出了憋了两天的问题:“你们这个组真的很随便啊?”

“算是吧,我们组跟其他组比不了,什么都差,但演员好,票肯定好卖。”陈涛把镜头拉远了一点,现在是阿波罗与卡珊德拉的双人戏。

“这么差为什么还能招到系花进来?”邓超元感到不可思议。

“因为我们有陈宥维啊。”陈涛理所当然的说,“你是系花你也会想和演艺科最帅的对戏。”

邓超元这才想起来为什么觉得陈宥维脸熟,大概是在学校招贴栏里见过不少次海报上他的脸。说起来自己似乎也知道演艺科有这么个人物,但从来没对上号过。

“那为什么能招到陈宥维?”

“我跟他是室友,我们这些人每年都在一个小组。”陈涛咳嗽两声,又嘿嘿的笑起来:“虽然我们组的质量从来没上升过。”

 

彩排结束后编剧扯着嗓子招呼大家一起去吃饭,吃新疆驻京办。施展馋的搓着手在邓超元旁边敲打他,走吧走吧。邓超元站的人模人样,眼睛瞟着陈宥维——他正和陈涛说说笑笑,系花也在旁边跟着笑。

混了四年的小组的聚餐,陈宥维是一定参加的。新疆驻京办有大桌子,十几个人乌泱泱的围着桌子坐了。邓超元磨磨蹭蹭,一直到陈宥维坐下了才想上前坐,没想到系花比他还快,坐下后还顺手给陈宥维倒了杯茶。

陈涛还在咳嗽,身边空了至少三个位置。施展拉着邓超元就过去坐了。陈宥维坐在陈涛另一边,这时就问:“你还没好呢?”

“没,吃药了,我也不明白怎么这次这么久。”

“哎,夏天感冒的都是笨蛋啊。”陈宥维靠近陈涛,笑眯眯的。

“说什么呢你。”陈涛回推了一把,陈宥维眼睛弯弯的哈哈笑起来。邓超元看惯了陈宥维在舞台上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生动活泼,把那可以作为武器的笑容成吨成吨毫不吝啬的往外搬。

邓超元无言喝水,施展在一边噼里啪啦按手机,过会儿念叨一声,大盘鸡怎么还不上呢。在这种情境下邓超元保持着冷静,时不时往旁边看一眼。陈宥维一直小声和陈涛聊天,系花在一边微笑的脸都僵了,但还能极尽温柔的招呼大家吃菜,像个镇宅大太太。只是陈宥维不是宅子里当家的,只像个贪玩少爷,叽叽咕咕说笑个不停。

系花不知道邓超元已经把她看做陈宥维的妈,柔柔的把大盘鸡转到他面前:“邓同学,你尝尝这个呀。”

施展夹了一筷子,爆发出一嗓子好吃。邓超元在施展的掩护下也夹了送进嘴里,确实好吃,他点点头。系花却完全没有受到障眼法,又柔柔的说:“邓同学,我们还是第一次见面呢,说起来,你是第一次进我们小组吧?”

本来就是局外人,还不小心成为了全场焦点,邓超元只能点点头:“对。”施展在一旁救场:“我们俩都是第一次进这个小组,以后还请大家多关照哈。”系花又问:“那你们是哪个班的呢?”

施展回答:“我们都是器械三班的。”桌上负责音响的接道:“那你们是我隔壁班的。”另一个负责灯光的立马端起啤酒:“那我们器械科的必须来一杯了。”邓超元跟着喝了酒,刚坐下来,陈宥维就敲了敲桌子:“哎,那我们演艺科的也喝一杯。”坐在对面的导演和编剧插嘴:“那我们可不就孤身单影了啊?”一桌子人顿时笑起来,陈宥维站起来挥了挥长长的手臂:“一起一起。”他带头喝完,仰起头时苍白的脖颈就全露出来,喉结随着他的吞咽一动一动,像个活物。

邓超元着迷的看着陈宥维的脖子,直到他拿着空杯子炫耀:“喝完啦!”他开朗的像个无忧无虑的大男孩,一点情欲都不带。系花在他坐下来时嗔他:“你喝这么多干嘛啊。”陈宥维一脸轻描淡写的摆摆手:“没事没事。”他转过头给了陈涛一个眼神,两人心领神会的齐齐笑起来。邓超元就坐在陈涛手边,把陈宥维那个白眼看的一清二楚,甚至不由的怜惜起系花来了。她大概也有些尴尬,但依然坐的宠辱不惊的,还是那个镇宅大太太。

一顿饭结束后有人提议要去学校旁边的烧烤店续摊,但不论续不续都要一起回宿舍楼。陈涛掏出车钥匙:“我就住在这附近,挺近的,不跟大家一起回学校了,明天见。”其他人纷纷叮嘱了保重身体早日康复后,零零散散的沿着大马路回地铁站。

施展和器械科的其他几个人聊上了,邓超元一个人走,前面就是陈宥维和系花。他不上前搭话,亦步亦趋的跟着。

路边的树很高,月光照着它们的影子一动一动。陈宥维回了头:“哎,邓超元,你怎么一个人走在最后面啊?”

被招呼了就有了并肩同行的道理,邓超元走上前。行人路道没那么宽,两个高个子占了一半。陈宥维转头对系花说:“我跟超元聊会儿,路窄了并排走容易挡着路人,你要不要走在前面,我们在后边跟着还安全。”

系花挤出一个笑容,走上前了。她一走上前,陈宥维的步子就放慢不少。嘴上和邓超元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没一阵子其他人的身影就越来越远,只剩他俩缓慢的落在最后。

“……所以这次演出就可以补够你的学分了啊,这也是,实践活动占比太高了。”陈宥维眼神空洞的看着前方,嘴里的话却有板有眼的。

邓超元觉得心痒痒的,他看着身边的人,很想做点什么。像是看到一个被吹到极限的气球,就很想用针戳破它似的。

“你是故意拉开距离的?”

陈宥维停了一下,歪着头看邓超元,然后笑起来:“被你发现了?”邓超元很不置可否的也笑笑,陈宥维把头又歪回去,深深呼吸了几口夏末夜晚的空气:“她大一就跟我告白了,我没同意,后来每年她都来和我一组,不停地暗示我,我拒绝了好几次,她却一直跟着……很多人真的把她当做我的女朋友,你知道吗?”陈宥维很夸张的指着自己,问邓超元。邓超元没说觉得他像系花儿子,只摇摇头:“我看出来你们俩肯定不在一起。”陈宥维点头:“对,对。”他打了个大哈欠,像是已经很累。黑夜里他的头发看起来甚至泛白,和他年轻的脸庞对比鲜明,是个童颜鹤发的道长。

“那你是有女朋友了?”“怎么——可能。”陈宥维拖了个长音:“我是单身狗,不对,单身贵族。”邓超元不说话,陈宥维停顿了一下就又问他:“你呢?有女朋友了吧?”

邓超元高中时发现自己除了女的也能喜欢上男的,但这件事他没让除了他妹妹之外的任何人知道。他在经过的路灯下皱着眉摇头:“没有。”陈宥维在一边说:“那挺奇怪的,我觉得你很帅啊。”

邓超元偏过头看陈宥维。他眼睛亮,黑夜里闪闪烁烁的,笑起来就像湖水,月光揉碎了倒映在里面。很美,但不能被拥有。

“我还以为你这样的人肯定是不缺恋爱的,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了。”陈宥维轻声说。

邓超元的耳边轰隆隆的,夏天夜晚里他的灵与心都彻底陷进盛了月亮的湖水里。

 

 

“你觉得系花漂亮吗?”

陈涛手里拿着一支笔,眼睛还盯着取景器,他时不时把笔帽放在嘴边做思考状,像个作家。邓超元仍然守着全景。这已经是第四次排演,内容顺到了后半段剧情。阿波罗试图侵犯卡珊德拉,系花雪白的手臂藏在纱笼袖里,被陈宥维的手抓着。

学没白上,陈宥维一副迫不及待真的要吻上去的架势。邓超元闭上了眼:“还行,挺漂亮的。”

陈涛身体好了后话多了不少,在一旁发出低低的笑声:“我第一次见她还是大一,当时觉得她太美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看习惯了,就不觉得她有那么好看了。”台上演到卡珊德拉一把推开阿波罗,飞快的逃离了。陈宥维被推坐在地,一脸不可置信,舞台灯光全部熄灭,只留一束光打在他身上,将他的脸照的惨白。

“卡珊德拉,你竟然背叛我。好,从今天起,我就要所有人都不听信你的预言,要你做世界上最孤独的祭司!”

陈宥维在舞台上总能把台词念出比他平时说话要大三倍的气势,音响师适时切入电闪雷鸣的音效,灯光忽明忽暗,陈宥维保持着手指天顶的动作一动不动,直到所有灯重新亮起。他从地上爬起来,脸上的愤怒一瞬间无影无踪。

“辛苦了,辛苦了。”导演编剧及其他几个今天在场的演员都从舞台两侧走上来,有人对着陈涛和邓超元招了招手,他俩便顺从的爬上去帮忙抬道具送去后台。陈涛放下道具,从一边的桌子上拿了瓶矿泉水喝,顺势坐了下来,他不愿意再回去听候吩咐,还抱怨了一句:“什么时候我们的导演大人才能明白器械科不是给他们打下手的。”邓超元笑了笑以示同意,又说了句算了算了表现否认。他回到舞台,今天到场的人都已经出来了,三三两两的聊着天。陈宥维还站在舞台上听导演说戏,被大灯照成一个鲜明的身影。

邓超元靠在楼梯口的柱子上看他,这段时间他的头发长长了一点,挡住了耳朵尖。就算那里再别上一朵花,可能也不会像之前那么明显。邓超元还觉得陈宥维又瘦了,T恤在他身上像是挂着,肩胛骨下的阴影被大风扇吹的摇摇晃晃。偶尔偏过头和导演说话时,脸白的惊人,尺寸只剩下小小一碟。灯光下他的眉毛睫毛都成了金色,眼睛越发大,要占了大部分五官,眼珠子透明。他是孤独寡淡一个人,却要被所有人拿来给这出戏抹上色彩。

导演讲完了,大部分人都已经离开,剧场空空荡荡。陈宥维拿着台本若有所思的转过身,一抬头就对上了邓超元的眼睛。他脸上忽的绽放出一个笑容:“你怎么还没走?”

要把我在等你这四个字说出来是很难的,尤其是从他邓超元的嘴里。“我在等陈涛。”换个对象指向第三人,终于是囫囵说出了口。

“陈涛怎么还没走?”陈宥维把台本卷起来夹在腋下,顺着楼梯往下走。邓超元跟在他身后:“他在休息。”陈涛是真的还在原地,一边悠悠的喝水一边玩手机。陈宥维上前用台本敲了一把他的肩:“走了走了。”

“结束了?”“大家都走了。”陈涛如释重负的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但他没说要回家也没说要走,只问:“那……怎么办?”陈宥维耸了耸肩:“你说。”他坐下来,顺手拿起只剩一小半的矿泉水瓶喝起来。邓超元看着他含着瓶口的嘴,从陈涛想到制造矿泉水的厂家,继而想到塑料——怎么能让塑料腌臜了陈宥维的口舌。

“还早,要不去吃顿好的?”“什么好的?”陈宥维斜着眼往上瞟。陈涛又拿起手机:“我查查。”“好了好了,别查了,”陈宥维站起身:“就吃满恒记吧。”陈涛答应了一声,又说自己的包还放在舞台下第一排的椅子上,两人转过身要上楼梯,才发现邓超元还站在楼梯边。

“啊,”陈宥维的表情只停滞了短短一秒后恢复微笑,就像他早就这么安排:“超元,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吃晚饭?”

算了这两个字被邓超元生生咽下肚子,差点没把他噎死。

“好啊,一起吃吧。”

 

距离上次一起吃饭有一阵子了,邓超元几乎忘了陈宥维很能吃。铜锅在桌子中间咕咚咕咚的冒着白雾般的热气,模糊了对面陈宥维的眉眼,他大口吃着羊肉,一边嘴巴也没停下聊天:“最后我硬是缠着小王聊剧本,问了好几个问题,一直眼看她走了。”“你就直接让她不要等你不就得了?”“我又不是没说过,大三那次的后果你不是亲眼见过么。”邓超元知道他们在说系花的事,沉默着不吭声,只慢慢烫了片肉送进嘴里。桌上的话却进入了休停阶段,陈宥维看着陈涛,不被察觉却又明目张胆的送眼神。肉没太烫熟,一口血腥气。

自己到底为什么要跟来,还不是为了证明一直藏在脑子里的这个低劣猜测。在戏剧学院待到第四年,这种脑回路早就不知不觉养成了,他邓超元一直藏在柜子里,学校里多得是把各种能说的不能说的摆在台面上,把私密与美貌摆在一起兜售的人。

只是陈宥维跟那些人不一样,他太纯情了,纯情的让邓超元难受。

他把血水混着羊肉咽下去,喝完最后一口啤酒:“我妹妹刚才发消息过来,说她身体不太舒服,让我接她回家。我先走了。”

“这就走了?”陈宥维刚才还混着暧昧的眼睛突然变得无辜明亮。陈涛问:“要不要我开车送你去接?”邓超元猜测他俩这套把戏已经玩了许久,才能如此娴熟自然。他摇摇头:“你们慢吃。”

离开满恒记前邓超元拐去柜台结了账,一顿饭三个人,陈宥维一个人吃了大部分。邓超元从钱包里掏出钞票,心里有几分得逞。三十分钟后,陈宥维将得知自己莫名被一个不熟悉的同学请了客,这不熟悉的同学之前只是他生命中的路人甲,一个沉默少言又似没有感情的大个子,但他突然要他担一点人情,要打乱一点他的生活。

 

大一的时候统一上戏剧理论的大课,那会儿邓超元还没和室友混熟,就一个人坐在最后排。当时有个男孩每回都坐他身边,演艺科的,长得非常之漂亮,一看就是很快要被经纪公司签了的那种。男孩似乎总是能遇到听不懂的内容,上课中途给邓超元传纸条请教,从豪普特曼请教到怀尔德。邓超元老老实实给他回复,做真正的学术探讨。后来男孩终于发现邓超元是个傻子,擅自终止了迂回战术,纸条上只剩一句话,问邓超元要不要跟他上床。

上就上吧,邓超元稀里糊涂的跟男孩睡了半年。大二开学,演艺科再也不见男孩的身影。他不敢到处打听,就偷偷去问施展。他的室友一边打手机游戏一边告诉他,那男孩找到了业内一个有名的金主,已被那老头子送去国外进修了。

邓超元把收在抽屉里的纸条全部找出来扔了,他没哭,就是有点想不明白。这场无疾而终的恋爱他连妹妹都没告诉,只是自那之后心如止水,在乱成一锅粥的戏剧学院里做一尊独善其身的大佛,像是下了篮球场就要直接去念经。他以为自己要一直这么无欲无求下去了,直到遇到少年阿波罗。


神有权利爱人,人也有权利不道德。邓超元第二天早上被手机震动声吵醒,发来好友申请的名字叫陈,头像是一张颇有距离以至于看不清脸的自拍。

邓超元刚按了通过,消息就来了。陈发来一个笑脸,又加了一句话,我是陈宥维。邓超元也礼尚往来的发去一个笑脸。

「昨晚那顿饭谢谢你请客,我跟陈涛都不好意思了,下次换我们请你。」

邓超元坐在床上,盯着「我们」这个词出神。施展走进门,人未现身声先到的问他要不要去吃早饭。

学校门口的早餐店拥挤不堪,邓超元和施展挤在角落的桌子里,桌面几百年没擦过了似的,好像刮一刮就能剥下一层油皮。邓超元喝着豆浆,眼睛还盯着手机。

“你看什么呢这么专注?”

邓超元摇摇头,随后又认真打量起施展。据他所知施展像朵交际花,整个戏剧学院他仿佛都认识,跟每个人都能聊上几句。喜欢他的女孩儿似乎也有不少,只是他不太和邓超元谈感情问题,似乎是认定了自己在这方面比较高明。

“我请教你一件事。”

“说吧。”

“我吧,看上了一个人。”

“啊?”施展一嗓子惹得周围的人都往他们这看。邓超元又皱起眉:“你小声点。”

“大哥,我跟你认识这么久了,第一次听你说这种话题。我还以为您其实是一带发修行的小师父呢。”“……你也不跟我聊这种话题啊。”“那还不是因为我觉得你对这方面话题没兴趣么!来,跟哥说说,怎么回事?”

邓超元突然有点后悔找施展谈这事,但他受不了手机屏幕上还没回复的那句话,受不了那个「我们」。像是在黑夜里摸索,必须要找个人带一带他的路。

“我请客了,请了我看上的这个人,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他把一句话扯碎了,掩盖所有蛛丝马迹:“这个人说要回请我吃饭,但是是跟他的对象一起请我。”

施展听了以后眼珠子转了转,停在邓超元身上一刻,又忍不住笑:“哎哟,还能有让你这么烦恼的人啊。看上有夫之妇,出手不凡啊。”邓超元不吭声,施展笑完了,又刻意压低声音:“你是想把你看上的这个人,夺过来?”“也不是,他对象,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他对象,我不是很清楚他们之间具体什么关系。”邓超元觉得自己好像一辈子就没办法顺畅说完一句话了,他清清嗓子:“我就是想请教你,我要怎么回复?”

“这还不简单,你就回复,但是我只想和你吃饭,就你一个人。”

邓超元用沉默表示疑问,施展又开始笑了:“如果他拒绝,他总会给你一个理由吧,对象要是真的对象,他就会跟你说他有对象了,对吧?如果他同意了,不就证明,你有机会?”邓超元把这套逻辑在脑子里转了转,觉得好像很有道理。施展见他不说话,抬手挡住嘴巴:“你是不是看上咱们小组的系花啦?她对象是谁,是那个演阿波罗的陈宥维吗?”邓超元抬眼看看施展,只拿起随身的包:“你也吃完了吧,走吧。”施展跟着站起身,不屈不挠,拼命压低了的声音嘶嘶的像电流:“没事,我觉得你更帅,你一定可以的,哥们挺你。”

 

邓超元上完课后才回复了消息,施展怎么教的他怎么回,一个字都不改。中午坐在食堂里吃饭时,陈宥维回了消息。

「也行啊,你想吃什么?」

在邓超元的思念里,陈宥维的诱惑性总是被他不自觉放大,回想月光里说着第一次见你就这么觉得了的陈宥维,回想他的嘴唇,眼睛,眉毛,每一个甜美的笑容。就连他看陈涛的眼神也被邓超元提出来炼了。可是实际遇到的陈宥维却永远是那个坦然开朗的一点情欲不带的男大学生,现实到毫无幻想的空间。

我只想和你一个人一起吃饭。

也行啊,那你想吃什么?

吃你想吃的吧。

那咱们去吃火锅吧。

 

邓超元按照陈宥维发来的实时定位在西直门大街上东摸西找。十月的夜晚天是凉的,邓超元穿了件棉袄,与街上行人格格不入。推开火锅店的门,人声鼎沸瞬间淹没了他。四处都挂着红色装饰,柱子也漆成了朱红。服务员们大声应和着,推了一车车的蔬菜和肉,在座位与座位间穿梭。每个人都在大声聊天,笑声与痛骂声纠缠在一起。陈宥维一个人坐在角落的空桌里,整整洁洁干干净净的。邓超元突然发觉原来他这么白,白的从环境里剥离出来,是一个独立完整的人。

他远远的看见邓超元了,刚才还面无表情的脸上立刻展开一个笑容。他招招手,邓超元走过去坐下,觉得自己像只被教的很听话的小狗。

“来啦,辛苦,看看菜单吧,”陈宥维把菜单往他面前推了推:“我选了一些菜,你看看你还有什么想吃的?我请客,你直管点,没事儿。”邓超元看了遍,菜名后小框里写的数字全部大于3,有的等于5。他摇摇头:“就这些吧,挺好的。”

陈宥维招呼了服务员下了单,他等菜的样子让邓超元忍不住想笑。拿着筷子,眼巴巴的,每一个走过的服务员都能引得他抬头看一眼。和陈宥维面对面坐着居然是这么快乐的事情,邓超元的笑浮在脸上,压不下去。

“你笑什么?”陈宥维终于注意到了,软绵绵的笑,软绵绵的质问。

我笑你可爱,这句话在喉咙里咕咚响了几声后掉进胃里。“没什么。”邓超元给自己倒了杯啤酒喝下去,啤酒的酒精度太低了,根本不够。

不够,就多喝一些。蔬菜和肉煮的咕嘟嘟响,酒一瓶一瓶的喝,从啤的喝到了白的。终于陈宥维的碗空了,酒却还没停下。

“哎,我问你……”陈宥维撑起身子,近了一些,酒精以外的气味也能让邓超元头晕目眩了——“你为什么只请我一个人吃饭?”

不行,这里没有第三者,没有人能再教我怎么说。邓超元想起抽屉里曾经塞满的纸条,试探性的无聊的话语,枯燥的学术问题,蒙太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蒙太奇就是这么一回事,裸露的肉体在床头灯下呈现月牙白,映照在陈宥维近在咫尺的眼睛里就是光。

“我想知道,阿波罗为什么要赋予卡珊德拉预言的能力?”

光闪了一闪,陈宥维在笑,从鼻腔从嗓子眼里漏出来的笑声,他也喝醉了,脸上一层病态的红。他边笑边断断续续的问:“也是你要请我吃饭的原因?”

邓超元点点头,他觉得自己糟透了,竟然胆敢把自己比作阿波罗,把陈宥维比作卡珊德拉,他真的太醉了,醉的没有办法整理思路了。是什么思路来着?他不过是想跟陈宥维乞讨一点人情,再偷来一个独处的机会罢了。他没有任何能力可以给陈宥维。他慌了,他怕陈宥维其实是达芙妮,就要拔腿逃跑,变做一棵月桂树了。

陈宥维没有跑,他细瘦的真的好像树枝一般的手腕撑着头,慢慢不笑了,只盯着邓超元。

“你真的很厉害,长得漂亮就算了,还有手段,我服啦。”

邓超元头晕转向的看着陈宥维,他没明白,愣愣的啊了一声。陈宥维突然站起来,东倒西歪的晃了晃。他也跟着站起来,伸手去扶在他身边晃晃悠悠的人。手心握住的手腕滚烫,是火里烧着的月桂树。他吓了一跳,抬眼就撞上了陈宥维的眼睛。它们没有那么无辜了,他不再是那个白纸一般的男同学了。

“怎么了?不走吗?”

走。人行道曲折的好像泥潭,走在左边,右边的地面就会陷下去。陈宥维说,其实我家离这里不远,好久没回去了。邓超元听见自己问,你家人不在吗。又听见陈宥维带着笑意回答,家人都在老家,不在北京。

邓超元想问那你一个人有房子平时怎么还住校,还没有问出口,陈宥维就接着说,去我家要从这边坐四号线。从这一刻起邓超元开始失忆,他只能想起自己拼命维持着平衡,像个正常人一样走路,一二一,一二一,地铁上炫目的大白灯照着他的鞋,通往陈宥维家的小路上路灯好少。脑浆全部变成酒精,他连陈宥维家到底什么样都没看清就躺了下来,脸正对着一片昏暗的天花板。

他好困,好想睡。身边一股陌生又熟悉的气息靠近了,很干净的味道,他闭着眼睛去寻,舔舐上一双柔软的嘴唇。有舌头钻进来,舔他的舌头,他的牙齿,他的牙龈。他突然又不想睡了,他想要一些别的东西。

太想要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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