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以名狀

氛圍總轉瞬即逝,只盡力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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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波罗(下)

*dcyXcuv  纯属虚构


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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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末的北京总是迟迟不能脱离冬天。三里屯的漂亮姑娘们提前穿上短裙,一副誓要以肉身抗寒的壮烈模样。邓超元经过她们身边,把羽绒服又拉紧一些。他最怕在冷天看穿的少的人,会让他更冷。逃命似的钻进地铁里,他才算松了口气。

十点了,陈宥维应该快下班了。邓超元买了他最爱吃的一道鱼,让店家用盒子装好了,一路拎着,手套里的手也被冻得有些僵硬。但一想到陈宥维要吃的多么满足快乐,他也忍不住跟着开心。

他们现在住的地方偏僻,没别的,就是图清净。邓超元抬头看楼下的树,枯枝残叶的,萧条到正配漫长的冬天。他想起去年春天和陈宥维在日本看过的樱花,一大片一大片的粉色几乎覆盖了天空,映着陈宥维的眼瞳也是粉色的。他笑眯眯的像个小孩,一会儿就惊叹一声,拉扯邓超元的衣袖叫他看这儿看那儿。那次旅行只不过短短几天,却又好像很漫长,一直停留在他心里。

邓超元一边注意着装了鱼的盒子,一边在口袋里叮叮当当的摸钥匙。羽绒服阻碍了他的行动,摸了半天也没摸出来,他索性靠在门边,试图用一只手提食盒和公文包。就在这时,门锁响了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他的恋人穿着睡衣,看着他发笑:“你在干嘛?”邓超元叹了口气,把手里的盒子递给他:“你爱吃的。”家里暖和,一进门就可以脱掉外套:“你什么时候到家的,今天这么早?”陈宥维拿着鱼走向微波炉,一边回答:“今天的采访进行得快,我就赶紧回来了。”

邓超元像观赏一尊雕像一般观赏陈宥维——去年买的睡衣,居然在他身上显得大了。背后的衣领折着,露出脖子下的皮肤,它们被骨头撑起来,触目惊心。邓超元走近了,手指一节节摸过去。陈宥维没有回头,只是伸手抓住了他的手。


距离那个充斥着樱花的四月已经过去快一年了。娱乐圈好像架在天上,娱乐圈的一年和人间的一年不一样,娱乐圈的每一天都可能让一个名人灰飞烟灭,再让一个凡人登上青天。

大半年前,陈宥维出演了一部偶像剧的男二号,这部突然爆红的剧成了他登天的梯。

在天上呆久了,他越发消瘦。邓超元去片场看过他演戏,三个反光板围着他,他站在中间,像当年在舞台的聚光灯下一般被光照的雪白,戏服挂在他身上,身躯却几乎快要消失了。

鱼热好了,热气腾腾的。陈宥维用筷子挑起片肉送进嘴里,又立刻皱了眉毛叫烫,他张大了嘴巴想让嘴里的鱼凉一点,那模样和大学时别无二致。邓超元笑着叫他慢点,一边给他拿冰水。做了天上那个圈子里的人以后,陈宥维身上的烟火气越来越少,他总是很晚回家,即使在家也总是拿着写得密密麻麻的台本喃喃自语。看着被鱼烫回二十一岁的陈宥维,邓超元笑眯眯的。

陈宥维吞下鱼肉,张了张嘴,好像想说什么,又抿起唇。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笑吧。”邓超元替他说了。

“我知道你一定要说是笑我可爱吧。”陈宥维说起这样的话再也不会脸红了,倒是理直气壮的。

“正确。”邓超元伸手揉了揉他柔软的头发。陈宥维闭上眼睛任他摸,嘴角不上不下的扯着,是只懒惰的猫。

但邓超元知道这只猫的行程表有多么触目惊心。他听从所有安排,像要把自己年轻的生命燃尽般工作。邓超元能透过手机屏幕看到他出现在各种各样的机场,戴硕大的口罩,头也不抬的被保镖包围着缓慢的走,身边都是尖叫的女孩。那么多的爱啊,爱多的要超标了。

“哎,看什么呢。”

邓超元一惊,把手机反扣在桌上。同事凑过来,贼眉鼠眼的笑:“哟,女朋友还藏着不让看?”“不是女朋友。”同事根本不听,摆了摆手,抬起来的手又顺便挖了挖耳朵,他凑的又近了些,整个人都贴过来:“上次咱们不是去取景吗,你记得那个远东公司的王经纪人吗?”邓超元眼睛往天花板上看:“有点印象。”“那个王经纪人,我当时帮小周打灯,离她近,听她问小助理,问你是谁呢。”邓超元这才看过来:“问我干嘛?”同事撇撇嘴,又笑,露出一口乱牙:“以为你也是艺人呗。结果助理说不认识你之后,她还看你看了很久。要我说,长得帅是不错,又有女朋友,还能被经纪人看中。”

邓超元借着笑推开他:“说了不是女朋友了,再说我也没要去当明星。”

“当明星挣大钱啊,咱们整天做这些幕后工作,没意思。”

挣大钱好吗?当然好。陈宥维一步登天后过了四个月,他俩就从毕业后租的三十平米小房子里搬了出来。新房子漂亮干净,邓超元坐在沙发上能把两条腿伸的直直的,也碰不到电视机。房子里有了篮球,有了游戏机,有了个专门的衣帽间。就是没有了陈宥维。

陈宥维不是为了钱,这话说出来或许连那些爱他的女孩都不能信。但邓超元心里明白。他甚至怕看陈宥维一个人背台词的样子。眼里一片虚无,他已经不是他了,是那些印刷字里的人,也谁都不是。他把自己腾空了,肉身让出来,允许任何虚构的灵魂入驻。有时他坐在沙发,早点的时候他就坐在床边,背弯着,脊椎骨一节节的突起来。邓超元有时候太怕了,就去伸手抱他,问他要不要先睡觉。

“嗯,等下就睡了。”他回答的声音很轻,软绵绵的。

地铁站内大幅广告灯牌里的陈宥维不是那样的,他穿件白衬衫,胸口的口袋中冒出大朵的花,藤蔓一圈圈攀在他瘦若无骨的身子上,最终停在脖子处,只留一张脸是光洁完整的。那张脸瞪着镜头,眼睛放光,微微抬着下巴,仿佛在睥睨众生。

不忙的时候,下班后邓超元宁可把时间耗在灯牌前。他是众生中的一个,接受着陈宥维的睥睨。偶尔有女孩跑来给灯牌拍照,他才会转身离开。

被花与藤蔓包围的陈宥维,与凌晨时分钻进他怀里沉沉睡去的陈宥维,几乎无法重合。只是每一个陈宥维他都爱着,毫无保留的。

 

 

“现在让我们邀请当红小生——陈宥维先生!”

邓超元做了那么久的幕后,也是第一次见颁奖礼现场。还好今天晚上没有工作,他才能以“陈宥维友人”的身份,坐在关系席朱红色的软椅上,把手拍的生疼。

“非常感谢金雀节能给我颁这个奖项,作为一名新人演员,我感到十分荣幸,几乎是受宠若惊……”陈宥维的发言滴水不漏,可以被拿来作为感言范本,邓超元知道他一贯如此,毕竟大学时连拒绝女孩子都能想出最完美的说辞。他今晚穿一身黑色西装,头发每个弧度都是造型师精确调整过的,如同他脸上的微笑,不会多到让人生厌,也不会少的接近冷漠,是刚刚好的。舞台灯光和背景色一片金黄,将他托着。

“……我会继续不断努力学习,既是为了实现自己作为一名演员的梦想,也是为了更好地报答与奉献我国影视事业,谢谢!”

随着他鞠躬,台下爆发出海浪般的掌声,快门闪光噼噼啪啪好像枪响。主持人发表结语时,陈宥维就拿着奖杯对着镜头微笑。有一瞬,邓超元觉得他看向自己了,然而眨了一下眼睛,那目光又再也无处可寻。坐在台下看着陈宥维,他想,年轻的阿波罗神如今是真的被挂在天上了。

 

颁奖礼结束后还有内部宴会,天庭宴席似的跟凡人没什么关系。陈宥维发来微信,让邓超元先回去。

「你少喝点。」

打了一段话又删掉,最后邓超元只回复了这么四个字。那头再没了声音。

坐在地铁上时他冒出一个念头,陈宥维有可能赶不上末班车。随后才想起来,这几个月来都是助理开车送他回家的了。

走出地铁口,一阵冷风唰的扑面而来,打的邓超元脸生疼。初春了,北京却还停在冬天里迟迟不肯走。邓超元把羽绒服又拉紧了些,顶着风往前走。他又冒出一个念头,是一幅陈宥维窝在昂贵轿车的皮椅里,微微张着嘴睡觉的画面。那画面暖洋洋的,是个幻想中的手炉,护送邓超元回家。

 

 

陈宥维接下那个本子时北京终于进入短暂的春季,干燥的一连三个星期不下雨。邓超元注意到自己手背皮肤已经裂开,细细的纹路间血红一片。桌上手机震了一声,他拿起来看时拉扯到干裂的伤口,不由倒吸了口冷气。

「确定我出演了,今晚一起吃晚饭庆祝吧,馆子我定。」

下面配了个丑丑的笑容表情包。是陈宥维的风格。为了这个本子,他很久没睡好觉,常常半夜才回家,唉声叹气的。邓超元早上起床上班时,他在旁边瞪着眼睛,也不知道是醒了多久,干涸的嗓子里冒出一句:“我真的很想拍那个角色。”

“在作为一个演员之前,首先你是个人,需要睡眠。”

陈宥维的眼睛嗖的看过来:“我不是。”

“你是,你是我的宝贝。”

那张苍白僵硬的脸终于软下来,露出一个天真的笑容:“好啦好啦。”

 

这出戏据说是九十年代红极一时的知名大导演重回影坛的复出之作,十年磨一剑,所有人都报了最大期待。编剧是他的黄金搭档,极其擅长写晦涩难懂却又余韵悠长的故事。原本这么好的资源肯定是属于大牌神级演员的,偏偏导演这次放出话来,要放眼新生代圈。于是从选角开始,导演编剧与资本商及各个公司间开始了无尽周旋。然而对邓超元来说,那都像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事。有天半夜醒来他发现陈宥维不见了,找到客厅才发现那里没开灯的站了个人,正对着电视墙激烈而无声的说着什么。邓超元慌忙开了灯,一片白光笼罩了一切,陈宥维还站在那里,转过头看过来——他居然满脸是泪。

“你在哭?”

“对不起,把你吵醒了?”

“怎么会,你又没有出声,”邓超元走上前去抹他的泪,他居然流了那么多泪,两只手都拢不住:“喝点水吗?”陈宥维点点头:“嗯。”他看起来不堪一击了,坐在桌边两只手捧着水杯,一小口一小口地往嘴里送,眼角都是红的。注意到邓超元担心的眼神,他才笑笑:“不愧是大导演的本子,沉浸在这样的角色里好痛苦啊。”

邓超元只能握住他的手,试图传递过去一点现实的力量:“没关系的,不要有太大压力,我会一直陪你。”

陈宥维看他一眼,说了声谢谢,随后又咬牙切齿的,我一定要接下这戏,一定要。邓超元捏着他的手指,生怕他这一刻起从灵到肉的就消失在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

 

随着天气回暖,陈宥维不再和邓超元提到那部戏。偶尔被问到一次,他就会说,他一定会拍,一定要拍,要尽所有的努力。语气温和,态度前所未有的硬。两人见面越来越少了,邓超元知道陈宥维在离他很远的世界里忙碌,用尽所有的手段。他不敢过问,有时他太想问,就把所有疑问写在微信对话框里,再在发送前一句句删掉。

陈宥维的世界,离他太遥远,竟让他失去了询问的资格。

 

而终于到了这一刻,由陈宥维直接宣布答案,宣布的云淡风轻。

「太好了,恭喜,我就知道你一定没问题。」

陈宥维回信的很快,是一个笑嘻嘻的表情。

“女朋友?”

邓超元吓得一激灵,同事伸长了脖子,对着他挑眉:“你对着手机笑,很难不被注意到的你知道吗。”

“跟你说很多遍了,真不是女朋友。”邓超元靠在椅子上,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谁信啊,你这个样子一看就不缺恋爱谈。”

邓超元靠着椅背,仰头看着办公室高高的天花板。刚才那句话好熟悉,像是在哪里听过。

 

中午下了班,邓超元悠悠的走出办公楼,想去旁边的便利店买瓶可乐。刚走两步,一个女孩冲着他的方向直直走过来。女孩很矮小,走起路来气势倒是十足。邓超元愣在原地,直到女孩停在面前,仰着头看他:“你是邓超元吧?这个公司的。”她瞥了眼旁边的办公楼,又不耐烦地开口:“你不是吗?”

“我是。”

“你好。”女孩递上名片,邓超元看了一眼,耳朵轰了一声。远东公司。有什么在他脑袋里连成了线。

“你应该听说过我们公司的王经纪人吧,上次大家一起共事过。她现在在旁边的咖啡厅,想抽个空和你谈谈。你也是做这一行的,应该懂我的意思吧?”女孩展开一个笑容。邓超元突然很疑惑,她这么小的一个人怎么能有这么压倒性的姿态。

咖啡厅里王经纪人果然在,端着杯咖啡,对着电脑噼噼啪啪的打字,又拿起手机噼噼啪啪打字,邓超元停在她面前,她抬起头,随后像才注意到他似的站起身,和他握手:“邓先生,你好。”坐下后,她递来名片,薄薄一张精致的卡片被她递出千斤重的价值。

“我就开门见山了,”王经纪人摘下眼镜,合上电脑,她给邓超元一种强烈的印象——她是抽出了她万分宝贵的时间,来和他谈:“上次见到你,我还以为你是个艺人。后来对你也有一些调查,包括你的学历。”她从手边的文件夹里拿出一张纸:“戏剧学院学器械的,挺有意思,以你的资质完全可以学表演。”

邓超元点了一下头,没话找话:“啊,是。”

王经纪人从纸后面看他:“对做艺人有兴趣吗?”

艺人。这个词在邓超元的脑袋里直接对应的景象是舞台上戴着树冠的阿波罗。

见他不吭声,王经纪人叹了口气:“其实这次呢,我本来想让公司里负责这块的人来,俗点说就是我们公司的星探。你要是跟他们谈,肯定立刻就要被洗脑辞职来做这行了。”她脸上浮现出一种事业成功人士专用的笑容:“但是呢,我还是选择跟你面对面谈,你知道为什么吗?”

邓超元抬眼看她,她脸上的笑容加深了,没有皱纹,那是张被昂贵玻尿酸和医美沐浴过的脸:“因为我觉得你太适合做这行了,我肯定能把你带起来,我不想错过你,你明白吗?”

舞台上的阿波罗突然蹲下身,弯下腰,向他递来一根橄榄枝。

 


陈宥维定的餐厅不远,但位置巧妙,曲曲折折的藏在大楼最高层,夜景与食物都要付钱的地方。餐厅中央零零散散坐着人,而包厢是围绕着最外侧玻璃一间间用帘隔开的空间,隐蔽又足够冷淡。侍者帮邓超元拉开门帘,陈宥维本来望着窗外的脸就转过来,露出一个鲜明的笑容:“来啦。”

他面前已经放了一杯喝了一半的红酒,邓超元一坐下,他又招呼侍者,飞速点了什么。侍者离开了,他才说明一遍:“点的香槟,对咱俩有意义。”

“这么大的庆祝吗?”

“当然了,我很认真的。”陈宥维仰起头,把剩下的红酒一口喝光。注意到邓超元的眼神,他摆了摆手:“放心,小李说了会来送我们回去的,连代驾都不用找。”小李就是陈宥维的助理,邓超元见过几次,一个一看就很会来事的年轻男孩。

“我倒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让你还是少喝点……不过这几天你稍微胖了些。”

“是吧,我故意的,剧本里前期这个角色比较容光焕发比较精神,这几天我一直在调养生息。赵姐给我拿了不少补品,我其实挺不信那些东西的,不过还是一直在喝。”赵姐是陈宥维的经纪人,邓超元突然想起王经纪人的事,话在嘴边时,侍者在外面按了铃。香槟到了。

陈宥维做出了样子,郑重的拿起酒杯,淡金色的液体在昏黄的灯光下变得浑浊。

“这里夜景很不错吧。”

邓超元随着陈宥维的眼睛往窗外看。悬在高处往下俯瞰,北京从一个概念具化成散碎的灯光,连成了线与片,也许每一颗光点背后都有故事,但那显然都不是这一刻他所想要关心的。

“有的人说这样从高处看景色是尽收眼底,也有很多人是想体会把整个北京踩在脚下,”陈宥维微微低着头,不够明亮的灯光让邓超元没办法捕捉他的表情:“对我来说,只是像暂时抽离一下,就像你一直身处所有这些景色里面,终于可以飞起来远望一眼。”

“这是什么形容。”邓超元也端着酒杯,他笑起来,眼睛最后分给夜景一瞬,又放回陈宥维身上。对方摇摇头,又乖乖的弯起嘴角眼角:“跟你一起飞起来一下,在半空中干杯,不是很浪漫吗?”

这一顿饭吃的很慢,像要弥补过去这段时间里他们零散混乱的每一顿饭。话题从工作到生活,最后甚至追忆起了读书时代的趣事。有些话题聊了许多遍,甚至都忘了曾经说过,但再拿出来说,又好像是有趣味的。陈宥维哈哈哈的笑起来,身子向后仰过去,还是单单薄薄的少年身板。

邓超元几次想说王经纪人来挖他的事,后来觉得这个夜晚实在太快乐,快乐到承受不了任何带重量的话题,就彻底吞进了肚子里。吃完饭,小李如约来送他们回家。两个人窝在汽车后座紧紧地牵着手,陈宥维喝多了,依靠着邓超元,眼睛却仿佛上了闹钟一般有频率的注意后视镜。邓超元知道他是怕狗仔,但也有点怕他明明一身酒气浑身无力却还双眼发亮的清醒样子。

到家后陈宥维赖着不洗澡,彻底松了力气,骨头关节全卸了似的摊在沙发上。邓超元拉他一把,他反而勾住邓超元的脖子,把他拉近自己:“我还是不是你的宝贝?”

“是。”

“那就对你的宝贝好点,让我任性一下。”陈宥维已经闭着眼睛了,说话声音也慢慢小下去,他细不可闻的声音最后留下一句,让我好好懒一下,就彻底没了音调,只留下平稳的呼吸声。邓超元脖子后面的手臂无力的滑下来,已经失去了刚才可以勾引可以阻止的生机。

邓超元试了一下就把他抱了起来,他还是不重,补品不知道吃到哪里去了。一路抱回卧室放在床上,邓超元帮陈宥维盖上被子,静静地看那张看了许多夜晚的脸。

这个人可以有无限自由,可以一直发光,他可以一直陪着这个人,可以一直等。但如果有任何东西要剥夺这个人,他都会受不了。这不是个想法,这是既成事实。

 

陈宥维的戏很快开拍,拍摄地点主要在香港。临走前陈宥维收出个整齐的行李箱,还不忘顺手打扫了遍家。邓超元在一边帮他整理充电器线,很想开口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正确。他从来不擅长离别,尤其是与陈宥维的离别。

送陈宥维去机场的路上,两个人也除了“手机充电器带了吧”“耳塞带了吧”之类的话,就不再聊其它。车停在约好的地方,一开车门,小李很自然的接过陈宥维的行李箱,开朗的不得了:“陈哥,这边。”保镖和赵姐的出现也无比自然,嗡嗡的一群人迅速聚合为一体。陈宥维的口罩遮住半张脸,帽子遮住头发眉毛,间缝里的一双眼睛很迅速的看了眼邓超元。这一眼邓超元就明白了。他点点头,手掌很轻微的左右一晃,嘴里几乎不出声的说了句拜拜。

他刚一转身,就有巨大的尖叫声在身后响起,不用看他也知道是陈宥维的粉丝来了。虽然有意提前到了机场,终归是不可能逃过。邓超元很想回头看一眼,但还是忍住了。尽管是转个身而已的距离,他已经意识到他们再次不处于同一个世界。一个月后,在一次大型活动的后台,邓超元听到身边的工作人员议论才打开手机,热搜第二位就是陈宥维和合作女星的绯闻。新闻里有模糊的照片,黑乎乎的,前几张是一些暗处的身影,最后一张才是个回过头的侧脸,属于陈宥维的很幼稚的侧脸。比新闻只晚了两分钟的是陈宥维的微信,很简短,「假的,不要信,公司在处理。」邓超元也回复的很简短:「你知道我只相信你。」合上手机后他终于确认他们之间那千山万水不可触碰的距离,是赵姐小李保镖团尖叫的女孩与他甚至不认识的绯闻女星,是咬牙切齿说着一定要拍那部戏无论如何时细弱的手指,将他与他彻底隔绝开来。他突然觉得心口一阵绞痛。他们不在一个世界里,这个事实曾长久的慢慢的熬着他,如今终于转换为真实的痛了。

 

当晚十点半,陈宥维发来了视频电话。他大概已经在酒店里休息,说是拍完了一天的戏。八点时公司与片方的澄清都已经出来,陈宥维看起来虽然疲惫,却也像是松了口气。

“当时其实是剧组聚餐,挑的角度居然看起来只有我们两个人,没想到我也有女性绯闻了。”陈宥维笑起来。“没事就好。”“是啊,赵姐说我的事业还在上升期,出这种事情吓坏她了。”邓超元问他,那我们俩的事情如果暴露了会怎么样?

“那我立刻和你分手啊。”陈宥维哈哈笑着,他在开玩笑,邓超元也跟着故作生气的笑,借着这样的把戏说真话:“那如果我向大家宣告你是我的呢?”

陈宥维沉默了一下,一点点笑意还留在他脸上,他叹了口气,半真半假的,就像他选择的语气和态度,暧昧混合,模糊了他回答里的真意。

“可是作为一个演员,并不能真的被谁拥有。”

 

 

“想好了?”

“嗯。”

王经纪人红色的指甲油很显眼,她又翻阅了一遍所有合同,确定已经全部签好。成功人士都会有的那么一点强迫症。确认完毕,她笑着看过来:“其实我没有必要问,不过你怎么会做了这个决定?”

“我看起来不像会做这个决定吗?”

“你上次的态度让我觉得很悬,”她抱起手臂,前倾着身子:“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给回音了。”

“您上次跟我说到对做艺人有没有兴趣,其实我没有那么大的兴趣。”

那是舞台上的阿波罗,被光打的发白,遥远,太遥远了。邓超元闭上眼睛。可是这一刻,阿波罗笑了。舞台下乌泱泱那么多人头,是独独对着身处黑暗中的他笑。

“但是我有想要看一看的东西,我想去看看。”

王经纪人有些讶异的眨了眨眼睛,随后恢复了得体的笑:“我不知道你到底想看什么,但我会保证让你看到。”

 

 

大导演的拍摄进程与其它戏完全不同,一个表情不对都要NG重拍。但这部戏对陈宥维来说有着绝对的意义,他愿意奉献所有心血。封闭式拍了三个月,陈宥维除了不时会和邓超元道个晚安之外,几乎完全沉浸在整部戏的世界里,拍到最后又瘦成了个要修道成仙的模样。飞机降落在北京后,公司派了车来,由小李送他回家。路上他想起自己还没告诉邓超元今天回家,家里大概也不会开锅,就叫小李拐了个弯,送他去熟悉的店,两个人一起吃点。

小李停了车,开着玩笑,说陈哥你半夜吃东西这种吃法,也只有你不怕发胖了。陈宥维和他一边往店的方向走,一边笑着说我要是能长胖点倒是方便之后补前期镜头。小李在一边接,不会的这次就算要补镜头也会少。说着说着就发现身边的人不见了。小李转过身,发现陈宥维正直直站着,望着一处出神。

“这么晚了,陈哥你这么站在夜里好吓人啊……”小李走上前,顺着陈宥维的眼光看过去。商场早就关门了,外面的宣传牌倒还在。那是个大幅海报,上面印着张男人的脸,大概是男性护肤品的宣传广告。小李从事这行不久,但这样出现在各式广告上的平面模特已经看到厌倦了。这张脸很漂亮,像其他所有平面模特一样。如果硬要找些什么特别之处,大概是模特明明摆出了一个冷淡的表情,眼睛却看起来很悲伤。

那份悲伤在黑夜里被风敲敲打打,磨灭了许多,乍一看根本看不出来。小李疑惑地看向他的陈哥,平时事事圆满应对自如的人,这一刻却一动不动,眼睛一眨不眨的只盯着那张大幅宣传海报上男人的脸。

他几乎没有表情,像是身体反应系统已经不能再给出准确的对应表情。小李又再次打量起那个有一双悲伤眼睛的男人,看久一点后他突然觉得这张脸有些眼熟起来,只是自己看过太多艺人,实在分不清是在哪里见过这位。直觉告诉他现在不能直接问出口,他只能继续在深夜寂静无人的大街上饿着肚子给陈宥维陪站,一边搜肠刮肚的回忆。

这个人真的好像在哪里见过,在哪里呢?

 

陈宥维对邓超元的脸有生理性的自然反应,意思是他出现在眼前的第一时间就会有直接意识,这种意识已经刻在神经系统里,超越了认知系统。

所以在他还没认出那个刚才瞥了一眼的海报里是邓超元的情况下,他的反应模式已经让他停下了脚步。

第二眼后陈宥维的神经与认知终于统一起来,他的心和大脑都告诉他,那是邓超元。邓超元瘦了,脸部线条清晰有力,五官全部浮现出来,被发挥出最好的效果。发型一看就是精心为他设计的,头发全部撩上去,漂染成了金色,原来这种张扬的发型如此适合他。他已经不再是陈宥维认识里的邓超元,不再是那个沉默少言带着温度的男人,他变成了现代流行的概念,一个漂亮冰冷的符号。

一片沉寂的北京夜晚里,海报里的这个符号就这么直直的冷漠的看着他,审视他。

像被什么击中,陈宥维向后踉跄了一步,小李连忙拉了他一把,犹豫的问:“陈哥,没事吧?这个……怎么了吗?该不会是这个广告本来是你的,被抢了?”陈宥维看着小李,指了指海报,眼神还有些发直:“这个人,被抢了。”

“啊?”小李看着他的陈哥,再次陷入担忧之中。跟了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见陈宥维这样。这份担忧一直到他把陈宥维送到公寓楼下离开,给赵姐发了条「陈哥今晚有点不对劲」的消息后,才慢慢消失。

不论怎么说,他只是个助理,他可以负责陈宥维的所有日常活动,但不能负责陈宥维的精神状况,追根究底,他也管不了。给女朋友打了个电话,他回家补眠去了。

 

 

邓超元刚漂染完头发的时候,王经纪人给他安排的小助理盯了他好一会儿,最后开口说出一句,你很像古希腊罗马神话里那些人物。邓超元问她,是阿波罗吗,她连忙点头,对对对,阿波罗。邓超元觉得很有趣,又问她,你知道卡珊德拉的故事吗?小助理面露难色的摇头:“那是谁啊?不过,达芙妮我听说过,有一个很有名的雕塑。”

邓超元在那一刻非常想念陈宥维,想念可以在自己说了阿波罗追求卡珊德拉后就明白了暗示的陈宥维,也想念那晚的火锅店,油腻燥热的空气和酒精的气味都鲜明地凝固在记忆里了。但他的想念不值一毫,他已经签了远东,身上背着一系列安排,王经纪人不仅给他拉开了门帘,还把每一步他要走的路都指好了。小助理说,王经纪人非常看好他,小助理还说,那是一条非常完美的路。

他拍了不止一个广告,有许多他没见过的营销账号发他的照片造势,「远东公司最新签下的艺人」「神仙颜值」等等,他看着时总忍不住把那些图文里的人与自己隔绝开来。陈宥维每隔几天从香港给他发晚安,却丝毫没有提起过这些事,邓超元于是也不说。他不说他也忙起来了,拥有了密密麻麻的行程表,不说他也在往天上爬,一节一节的筑梯子。

这天他在上海参加活动,第一次用直播软件,刷刷刷的弹幕里都是表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怎么会突然有这么多粉丝。王经纪人却只扔给他一句,已经快三个月了,这还算多?晚上他戴着口罩,由助理陪着去了外滩,年轻女孩一个人自拍个没完,他在旁边默默无言的盯着对面的高楼大厦看。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爱上看高楼大厦了,似乎是想象那些楼里每一个窗户背后都有许多忙碌的人有许多丰富人生,是件很热闹的事。

回到酒店后,邓超元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他打开微博随便看了看,就收到了许多提醒,他的粉丝都在叫他,说你怎么上线啦。他不懂她们怎么能知道,这让他有点不舒服,仿佛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暴露的赤裸裸。现代生活已经极其缺乏浪漫,不存在暧昧地带,一切都清楚地分出了黑白。

邓超元觉得自己很慢,在大家都一窝蜂的选了边,向黑或白跑去的时候,他还站在中间,是一个永远落后的人。

就在这时,他的微信来了提醒。

「我回来了,你不在家?」

陈宥维的消息,邓超元已经等了很久,等到他自己都忘了在等。他突然激动起来,这一切多像捉迷藏,他躲起来,表面上不想被陈宥维捉住,可是当那脚步靠近,他却又极其期待,当陈宥维发现他躲在那么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时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他沉住气,不回复。那边果然又来了第二句试探,是陈宥维在喊,我来咯,你别藏啦。

「你现在在哪里?」

但这个问题显然是可以回答的,「上海」,一句多么完美的真话。

「你怎么在上海?」

邓超元想起他们之间似乎从来没有过这么情侣式的对话,那种带点怒气,带点质疑的,那种基于「你是我的」而理所应当的语气。他们从未吵过架,陈宥维是个极其有分寸的人,他也一样,他们可以永远相处的像大学时一样,永远不会有人过界。

但这一刻陈宥维像要跃跃欲试的越过了,他又发来一句:「我都知道了。」

邓超元还没来得及回复,下一句又冒出来:「你想跟我聊聊吗?」

凌晨四点已经算不上深夜,只能算是早晨,外面的天开始泛起一种打磨过的白色。夏天总是天亮的很早,不留一点余地。

「我原本打算过几天告诉你,就在你生日那天。」

这不是一个借口,但陈宥维显然被激怒了,他拨来了视频电话。邓超元接起来,一眼就认出陈宥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他们的沙发。

“你怎么又瘦了?”

“我没你瘦的多。”陈宥维的怒气像一小团火焰,蓝色的芯晃晃悠悠。他不说话,在等邓超元自己招供,他们之间的关系竟然一瞬间变得如此俗,邓超元自己也没预想到。陈宥维见他不答,终于问出了那句话:“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也不跟我商量一下?”

这句话让他们立刻变成所有现代恋人,可以用鸡毛蒜皮的小事来回辩论八百个回合,或无休止的因为细节问题拌嘴,同时对对方拥有无可救药的占有欲。

“我以为这算是一件好事,”邓超元顿了顿,也终于问:“你生气了?”

这一刻他们终于对等起来,统统掉下舞台。陈宥维皱起眉头,柔软的脸上浮现出克制的神情,那神情一动,两只眼睛首先解脱出来,一种受伤的光芒在其中烁烁闪动,及其专业。他慢慢开口,像读台词似的:“我以为至少你会首先告诉我,看来对你来说,我也没那么特别。”

这句话是直接定了死罪,让邓超元第二天结束了工作就飞回北京。然而陈宥维已经开始了其它工作,他不接邓超元的电话,誓要把这种俗气的冷战进行到底。工作间隙,他在微博上看到邓超元,看到他和头发一样染成了金色的眉毛微微皱着,很漠然的看着每个镜头。他甚至点开了一两个视频。邓超元的话很少,开口时像是要确保每个字都是对的,每句话都被抑扬顿挫的揉搓过。他的灵魂落后于这个冰冷鲜明的年代,肉体却正巧符合了大众偏爱的冷漠高傲。陈宥维不明白他为什么从没有在邓超元身上发现这样强烈的矛盾性。或许是邓超元之前从未站在这个世界眼里,任由群众将他这个个体无限放大。

陈宥维不回家了,公司为他安排了住处,他开始了独居生活。他不知道邓超元也不再回家,每天在飞机上或旅馆里度过夜晚。陈宥维的思维还没有从过去解放出来,每当他想到那个家,都以为邓超元还会晚上提了鱼回去热一热吃,以为整个房子还会充满烟火气。他不知道自己的恋人并不爱吃那道鱼,也不知道那个家已经空了很久了。

 

冷战持续到秋天时陈宥维开始怀疑邓超元是不是已经与他分手。工作时他不让这个问题跑出来,只有一个人逃回床上逃回夜里,他才开始思考,思考到心脏一瓣瓣裂开。在心碎中他被困意裹卷,开始做梦。梦里他一个人站在舞台上,灯光打的很亮,舞台下摄影机处一团漆黑,他在梦里认为那巨大镜头背后一定站着邓超元,在尽职尽责的拍自己。他吊高嗓子,念出下一句台词,整个人又进入状态。然而他扭过头,身边的人却是戴着树冠的邓超元。邓超元穿着白长袍,金色头发,金色眉毛,手里拿着权杖。他走近两步,相当专业的念出台词:“卡珊德拉,只要你愿意把你给我,我就赋予你能力,你愿意吗?”陈宥维瞠目结舌了,他提高手臂,像要给所有人看手里的权杖:“我是阿波罗,不是卡珊德拉!”邓超元立刻露出一副非常受伤的神情,睫毛长长的垂下来,眼睛在后面闪着光,嘴唇抿成一条直线。陈宥维看出那是他强忍伤心时惯有的表情,不由自主地就上前想拥抱他,这一刻,舞台上的灯光全部消灭,他听见轰隆隆的声响,并感到舞台在分崩离析。然而这不止是一个光明神的坠落,他伸出手去,可在天花板与舞台的纷落中,他只见到一抹金色发尾。

他落回陌生宾馆的床,手机震动要晃碎他的耳朵。

 

 

王经纪人递给邓超元酒会名单,细长的手指在上边点一遍。这是一场重要的品牌酒会。他盯着陈宥维的名字多盯了几秒,经纪人问他,你有什么问题吗?

“他去?”

王经纪人眼皮耷拉了一下,就极微的点点头:“去。你认识他?”

他吗?他总是很白,不能被世界污染了似的。虽然个子高,但整个人都是软的糯的。因为总是为他人考虑,与他在一起时从来不用担心会被伤害。他吃得多,吃到好吃的时眼睛弯起来,还要分你一口。他背台词时台本写的好像巨著,闷头研读的样子活像高中生。他爱干净,睡觉轻。他对性事没有那么积极,但尽全力配合,每次做完都要躺很久,却还对着你笑。他喜欢亲吻,喜欢拥抱,他很少说海誓山盟,几乎不说“我爱你”,从不商量未来。那是他的分寸。可他看你的眼神永远与他看别的事物时的眼神不一样,那是因为他是真的爱你,他有最软的心肠。

“我不认识他。”邓超元敲了敲名单,站起身离开了。

 

邓超元被穿上一身西装,收拾的很体面,因为这是个体面的高级酒会,打着某个品牌的名号,有许多艺人和商人会去,当然也有媒体。邓超元到了那地方就被闪光灯晃的眼花缭乱,但他看出那场所的昂贵之处,并且在人群中认出很多张电视上看到过的脸。有和他同期出道的艺人笑着来和他拍照,对着镜头搂他的肩。他也笑,挤出一个酒窝。

陈宥维来的时候邓超元正在喝一杯红酒,从一个侍者手里接过来的,味道并不怎么样。他喝的很慢,一边坐在角落的沙发里发呆。在一片被打的黄不黄橙不橙的灯光里,陈宥维出现了。邓超元当场打了个激灵,但还保持着姿势不动。陈宥维穿着夹克外套,在与身边的艺人寒暄。他的笑容永远像少女偶像,规范量产,眼睛弯出最无辜的弧度。但那双眼睛突然动了一下,就一下,他的笑容就僵掉了。他不再应付眼前的人,摆了摆手道别。他转过脸,看着邓超元。

陈宥维走过来,没有坐,低头看这个手里还拿着杯酒的男人。

“这里的红酒不好喝,你知道吧?”

男人微微低头看了看杯子,逆光让他的五官显得越发深邃,睫毛和眼窝藏起眼珠,鼻梁直直的突出来,几乎有了几分西洋相。陈宥维突然觉得自己都要不认识这个人了。

“是不怎么好喝。”

声音倒还是他,低沉而又慢吞吞的。

陈宥维坐下来。他感叹邓超元居然在这种场合也能找到这样不显眼而又无人问津的角落,原来他染了金发,瘦出另一种长相,也还是那个安静的不得了的他。

“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突然就进圈了吧?”陈宥维压低声音,甚至还保留了一点微笑,即便有人来拍这角落密谈也能拍出一片和谐氛围。

“你的戏拍完了?”

陈宥维点点头,邓超元又问,顺利吗?他扭过头看他的眼睛,为什么现在问我戏的事情?

“你当时付出太多,所以……”

“是,我付出了所有,这部戏。”陈宥维低声说,他叹了口气,又笑笑:“不过,拍的顺利。”

“那就好。”

邓超元沉默下来,他突然把酒杯放在身前的桌子上,然后扭过身面对了陈宥维。狭窄的沙发让他的动作有些滑稽,他的西装皱了,领带扣的位置也有点不太对。

陈宥维突然觉得这像出诡异的默剧,灯光变成暧昧的紫色。邓超元的脸不再逆光了,还是那张可以放在烂俗偶像剧里担任男主角的脸,适合说出令人尴尬的情话。只是邓超元什么都没有说。他的眼睛里有愁绪,陈宥维不明白那份愁是不是因为自己。他把手伸进口袋。陈宥维想,品牌商提供的西服,他居然也在里面装东西。

他掏出一个东西。灯光突然变的很暗,陈宥维眯起眼睛。那像是片残枝或是一小块形状奇异的废纸。邓超元递过来,他就接下。照明适时的亮起来,他看清楚了,那是一小片干花。大概是被压在什么里面太久了,被压的很扁,但形状却留了下来。颜色已经混沌不清,枯萎成一片毫无美感的东西,并且极脆弱,用点力就能捏碎的样子。陈宥维不知道邓超元是如何小心翼翼在口袋里护了这玩意一整晚。

邓超元很诚恳的盯着他,就好像他手里拿着邓超元的传家之宝。

这是什么?他问。

邓超元眼里的光暗淡了一瞬,他说:“还给你。”

“什么意思,这是我的?”

陈宥维是想好好谈谈邓超元出道这件事的,他想结束冷战了,他是来找台阶的。他气势汹汹的打好了腹稿,气势汹汹的要开展谈判。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刻自己坐在这里,手里拿着朵干花,而邓超元以一种像要结束一切的姿态面对着自己。

“你虽然付出了所有,但还有一点属于你的东西,一直放在我这里。现在还给你了。”

见陈宥维半张着嘴不说话,他补充道:“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就戴着它。”

在记忆凶猛的淹没陈宥维的理智时,邓超元吸了吸鼻子,轻声说:“还给你。你是完全属于你的了。”

 

这一刻陈宥维终于明白了邓超元在干嘛。他失去分寸了,那些分寸绑了他二十多年,他突然就不要它们了。他瞪起眼睛,带上了哭腔:“我不许你离开我。”

可是邓超元已经站起来了,他的西装又恢复了形状。他抿着嘴,开始走。陈宥维立马站起来,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不许走。”

邓超元回过头。陈宥维听到周围的小声议论,灯光以圆形方形三角形的形式流过每个人身上,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玫瑰香氛的味道。明明一切都完全不像,陈宥维却突然想起事情的开头。那是一个初冬的夜晚,邓超元像命运注定似的在大街上寻找自己。他在那一刻喜欢上他,后来的几年安宁里,他把喜欢熬成了爱。

“别走,我……”他觉得自己可能要哭了,这画面第二天就会被媒体拿来做文章,公司大概要拉他去开会。可是他就要忍不住了,眼泪和他的话泡在一起,被他狠狠地憋着,就快要汹涌而出。

“这是怎么回事?”一个陌生女人走了过来,她穿着白色条纹西装,脚蹬红色高跟鞋,在她靠近的时候,陈宥维心里冒出一句完了。她对他笑,给他递名片,还恭维了他几句,在她嘴里当然也少不了“以后如果和我们超元有合作就更好了”,她让他的痛苦毫无意义了,在这个世界里私人情绪从来都是毫无意义的。

完了。完了。手上的力气一点也不剩了,连袖子什么时候溜出去了的都不知道。

把邓超元放走后,陈宥维在酒会里还逗留了两个小时,拍了无数张照片,包括一小段视频。小李按时来接他,他说,回以前那个家。小李没问,勤勤恳恳的给他送了回去。家里没人,什么都没有,邓超元的东西一件也不剩。

陈宥维终于松了下来,全身的螺丝钉都卸了,他在锁上卧室门的下一刻就开始哭,连再往里挪一步的力气都没了,他背靠着门跌坐在地,整个房间都充斥着他的哭声。他的心肠碎了,骨头也没了,伏在地上,却还在剧烈的流泪。胸前口袋里的干花滑出来,就落在他眼前。

 

 

北京的冬天又来了。

邓超元坐在后座看着窗外,助理在一边随口说,听说今天下雪。又立刻补充,如果最近一直下雪,那个户外真人秀节目就要有变动了,还是别下的好。

助理的话在半小时后成真,雪下的鹅毛般大,路况很快变得糟糕。助理开始和经纪人一通通打电话。这么堵下去,下午的活动只能取消了。电话开始变少,这是因为交流任务转移去了经纪人的关系。车里安静下来,助理在一边安慰式的开口:“邓哥,这样你也能休息一下午了,要不你在车上睡个三小时什么的。”

邓超元点点头。他看向窗外,车就堵在马路牙子边,旁边是商场。雪下的一切都看起来白生生的。邓超元开了点窗户,风夹着雪花立刻窜进来。他眯起眼睛,去看商场大屏幕上循环播放的预告片。

“邓哥你开窗户干嘛啊?快关上吧。”

他关上窗,扭过头问:“下午的活动是真的取消了?”

“是呀,王姐已经说了,改时间了。现在我们只要能赶上今晚的活动就谢天谢地了。”

“那,在前面那个路口停一下吧,我下车。”

助理瞪大了眼睛:“怎么了?有什么急事吗?活动已经取消了,再赶着地铁去也没用啊?”

邓超元不知道要怎么解释,干脆说了实话:“我去看个电影。”

 

邓超元戴着厚厚的毛线帽,巨大的墨镜,围巾盖住了半张脸。他拿了一张宣传海报,在入座后才敢细看。那上面印着两个模糊的人影。即便如此,其中一张模糊的侧脸还是让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敲定陈宥维出演这部戏的那天,他们曾飞起来碰杯。那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一部电影的制作周期居然如此漫长,又或者是老派导演总有慢工出细活的作风。电影院的灯光暗下来,邓超元摘了墨镜。他终于得以欣赏这部戏,这部让他认识到他们之间有多么遥远的戏,这部让陈宥维付出了一切的戏。

 

这部戏里,陈宥维演的是一个同性恋。

故事并不复杂。他从天真无邪的时代爱上一个男人,经历了重重磨难要与之在一起。可是社会和家庭都不能容忍,他们斥责他,送他去医院,要强行剥离。

陈宥维在大屏幕上流泪,他说,可是我爱他,就连生死都不能把我们分开。

电影的最后,那个男人得病死了,镜头却转回他们最好的时刻。他们窝在一间小小的出租房里,躺在狭窄的床上,两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微笑,聊着些琐碎话题。这是个长镜头,从他们的拖鞋拍到他们的牙刷,期间两人低声的话语不断交错。男人聊起他曾经养的猫爱打嗝。这个男演员现实中确实养了这样一只猫,这里大约都是即兴台词,让真实与虚幻交错,是这个导演的惯有手法。

就在镜头已经平移到他们阳台上养的花盆时,陈宥维的声音说,你相信卡珊德拉也爱着阿波罗吗?

另一个男演员轻笑了一声,你在说什么啊。

陈宥维的声音也笑了,没什么,对了,我好想吃鱼哦。

 

作为一个演员,他从不能为谁所拥有。

只是当他看了这个故事后,他就决心要出演,要通过它,让自己被拥有。阿波罗早早决定要跃下舞台,跳进藏在摄影机后那个高个子男人的怀抱。

 


电影时长133分钟,播完后,电影院的灯光又重新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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